台风来临时飘摇的风雨和邓丽君的歌声,是《比海更深》最大的隐喻,像是一场离别的预演,用挽留的姿态平静地述说过去,再同彼此告别。有人说“life goes on and on”的意思不是“人生在继续”,而是“人生总有遗憾”。母亲也对良多说,幸福总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才能获得。而日常的告别,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台风来临时,妻子决定要开始新的生活,就像所有人都在决定要离开原来的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啊?”类似徒劳的追问如何会有答案,只会在心中频添忧愁罢了。比海更深的,是亲人间不能说,也不必说出的牵绊和记忆,哪怕这记忆是如此不堪,如此沉重。但更重要的是,要学着跟过往的一切挥手告别,学着接受那个残缺、平凡却又真实自己,哪怕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心酸。
n 大概在十五年前左右,我萌生了以团地为背景拍一部电影的念头。那是在对业田良家先生的漫画《空气人偶》心怀感激,并为该作品的电影化撰写企划书的时候。最初,作为主人公的空气人偶(即充气娃娃)和男人一起生活的地方就被设定为团地;位于东京郊外,一栋有40多年建筑历史的老旧住宅。电影中出场的贪食症少女、痴呆症老太太都有相似的属性,她们分散居住在团地的同一栋大楼里,用各自的方式填补内心的空虚。这个念头形成的契机大概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久违地回老家看望一个人生活在团地的母亲。在熟悉的巴士站下车,又到附近的“法国号”蛋糕店买了蒙布朗蛋糕。按从前的路线往家里走着,忽然看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公园里,那座贝壳形状的大滑梯外围上了“禁止进入”的栅栏。后来问了母亲才知道,此前有个小孩在攀爬贝壳外侧时不小心掉下来受了伤。我小时候也经常在玩捉鬼游戏的时候攀爬贝壳外侧,做着杂技演员一样的动作、和伙伴们追来追去,即使从滑梯上摔下来也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而非滑梯的错,这在当时的我们心里是共通的准则。第二次回老家时,那座滑梯已经整个被撤走,不留一丝痕迹。现在那里变成了老人们休憩的场所。想来原因也并非是那个孩子受伤,而是因为这个团地没有了孩子的存在,滑梯再无用武之地。证据就是,曾经有很多人练习棒球和足球的草地因常年无人、已长得十分茂密,商店街的文具店也改装成为老年人复健中心。n这里所有的活动都像慢镜头、像静止不动的画面,在死亡气息萦绕不散的风景中,只有停车场和公园附近的树木还在持续生长,释放生命力,即将把五层楼的团地整个覆盖掉。n(啊,好想拍啊……)n就是那个时候有了这个念头。n回想起当时的感触开始筹备《空气人偶》的拍摄时,我们与团地代表方、也就是眼下热门的UR(都市再生机构Urban Renaissance Agency,简称UR)方面的交涉却并不顺利。据制作部工作人员说,要取得公团住宅的拍摄许可原本就不容易,用途微妙的充气娃娃(空气人偶)与团地居民一起生活这种设定似乎更加不行。如果要顺利拍摄,必须获得自治会的许可、并取得团地全体居民的同意。因为难度很大,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或许是因祸得福吧,后来电影改成了描写泡沫经济破产后、地价短期上升又下跌这段起伏期以内,不同人的生活故事。我自认为那部片子很好地反应了那个时代背景下、东京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侧面。nn这次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以公团住宅为背景、而且是以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清濑市旭丘团地为拍摄地,进行新电影的制作。n没有住过团地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即使在同一个团地,或者该说正是住在同一个团地,住户之间才有了明确的阶层关系。简单说来,出租房屋(賃貸住宅)从房间号是奇数还是偶数就能知道这套房子的房间数、室内布局和租金;例如101号是2DK,102号是3DK。进一步说,如果2-3、2-4号楼是出租房,2-6号是按户出售的商品房(分譲),这样以来,2-6号楼的等级就更高。我没怎么去过商品房,所以记忆未必可靠,但商品房的面积大小似乎也有两个等级。n与这栋团地仅有一条路之隔的马路对面是名为“西武住宅”的独栋建筑(一户建て)。集团住宅区的居民如果攒够了钱,就会全家搬到这边来,也算一种“升迁”。放在从前,如果没有到过某个人家里就不会知道家与家之间的差距,但有了团地之后,通过住址就能立刻了解这种差距。团地就是这样一个将收入差距表面化的场所。n当时,孩子们一起玩耍并不会在意对方的家庭环境,但住在商品房的孩子大都打扮新潮,兴趣爱好上,出租房的孩子学算盘,而商品房的孩子们大都学钢琴、小提琴。像我母亲一样住在出租房的妈妈们大都在小区附近的工厂做临时工,而商品房的妈妈们几乎都是专职主妇。出租房的居民大都坐巴士、电车通勤,而商品房居民都有私家车。自尊心强的母亲认为,上了年纪后还在出租房生活是一种耻辱,她也想搬到商品房、甚至更好的独栋楼房去,而那时候的父亲和我并没有实现母亲愿望的能力和意志力。这次的电影设定和家庭成员所处状况都是虚构,但树木希林女士演绎的母亲,这个角色对自己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为平复这种心理而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其中有很多都以我自己的母亲为原型。nn决定拍摄某部电影时,我总是会首先考虑,为了让影片呈现的空间更贴近普通人睡觉、吃饭、生活的感觉,需要注意哪些点。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出错,观众在观影时就会无法从眼前场景推测这个家庭的历史。
年纪越大,人的接受度通常会越来越高,包括接受慢慢偏离年少时理想中人的自己。于是小时了了文采非凡的小说家,成了不太体面的侦探,好容易得了些委托费,贪心想要一赌翻盘,结果只是更窘迫。年少时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要步赌徒父亲的后尘,结果一样经营不好家庭,落得个离婚下场,甚至连每月五万日元的赡养费都付不起。nn五十岁的男主人公良多,身形高大、衣着邋遢,更显捉襟见肘。不修边幅的他在老母亲家偷吃食物、翻找现金,活脱脱一副废柴中年模样。nn故事其实很简单:郁郁不得志又隐隐不愿放弃小说梦的良多,对前夫仍有感情却为现实委身条件优渥男士的妻子,老伴去世后努力积极生活的老母亲,成长中迷糊懵懂又显冷静的儿子,在一个不便出行的台风天,在同一个屋檐下,试探似地真诚面对了彼此,但也仅此而已。天亮后,大家各自回到旧时生活,一切如故。nn故事格局小小的,却处处可见细腻心意。老人家里被冻得硬邦邦的自制冰激凌,儿子被奶奶夸赞菜切得好时的笑容,良多逞强给孩子买钉鞋,为了便宜些故意把它刮花,台风天滑梯下的野餐,一家三口顶着暴风雨四处找彩票,小房间里前妻冷酷外表下流露出的一丝留恋……nn是枝裕和一如既往把镜头对准了平凡的家庭——在这部片中,是离异的家庭。画面里的人物,过着观众看起来觉得有点唏嘘的生活,却都带着微弱的希望继续坚持着:老妈经济拮据生活寂寞却还抽空去学音乐,良多可以透过为漫画写脚本赚房租和赡养费,却依然想创作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儿子不能常常见到亲生父亲却不缺生父关心的爱和关注,前妻虽对良多仍有感情却凭理智作出了自己觉得正确的选择……nn明明都是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呢?总是显得满不在乎的老妈,在台风天的夜晚小心翼翼地问前妻复合的打算,被微笑着婉拒了。nn「回不去了。」这是前妻没说出口的话。n「回不去了。」《半生缘》里的曼帧对世钧说。n「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刘若英在歌里这样唱。nn这就是生活吧,一个小差错、一点小缺憾,就能让故事的结果天差地别。在影院里被打动的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怀着这样不甘心的心情。nn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超级英雄,聚光灯下的人之所以为众人仰望,是因为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圆梦的人。回不到辉煌的过去,暂时没取得值得称道的成就,日子还得继续,这是生活的苦,亦是它催人奋进之处。从某种意义上,看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比海还深》,比起是枝裕和其他有明确起承转合故事的影片,更触动人心,更贴近每一个平凡人。nn不尽人意的人生,也有存在的意义。就像老妈阳台上的那株植物——「(这棵树)没开花也没结果,不过还是有用的。」谁说人间温情不是人生的恩赐呢。nn伴随着Hanaregumi《深呼吸》的旋律,影片悠悠地画上了句号。人们总爱问小孩子梦想是什么,良多也不例外。儿子抬起头反问:爸爸呢,有梦想吗?nn「爸爸的梦想还没有实现。」nn嗯,只是「还没有实现」而已喔。
(原文首发橙新闻: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6/08/03/010038820.shtml)nnnnn
只是,是枝裕和真是越来越温柔了,连《步履》里面最尖锐的父子关系以及母亲满怀怨恨的丧子之痛,在《比海》中都被一一化解掉。 台风来临的时刻,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戏剧化的冲突,也没有剧烈的情感起伏。是枝裕和把人心里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隐藏起来,只有在面对世上最亲密的人时,才会流露出那一点若有似无的不平静、不适意。
台风来临时,把自己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废材”良多,最在意竟是前妻和她的现任男友到底“做过”没有。前妻到也坦诚相告,当然,又不是国中女生。这一幕真是精妙。看良多因为吃醋而气急败坏的表情,像个玩具被夺走的小孩子,真是好笑又心酸。而他迫不及待想要“做”回来那一刻,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这个举动到底是负气还是爱。做人真是太为难了,那么多情感不知该如何收放,而人与人之间的爱,真的像是一场幻觉,是在无数不解、无奈、破碎、崩塌的秩序中种下的兰因絮果。即使他们已经离异,但曾经是亲人的事实,在相爱的那一刻以及此后的所有时间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了。
台风来临时, 母亲最在意的是自己应当如何死去。所以她问良多,是希望选择毫无知觉地瘫在床上等待死亡降临,还是尽快了结自己?她将儿子出生时的脐带交给儿媳,就是在交待后事,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在得知他们不会复婚的那一刻,她才会在儿媳面前差一点失态,却又在快要崩溃的下一秒打趣良多字太丑而勉强挤出带泪的笑。不能不说,树木希林扮演的母亲角色真是太棒了。对儿子的疼爱,调侃,戏谑,支持,不舍,包括自私,都是那么不动声色,却像海一样深不可测。她不仅是个母亲,也是个女人。她害怕死亡,所以对着蝴蝶冥想结发50年刚去世的丈夫,让他不要早早地来接她;嘴上说扔掉了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但一件旧衬衫,一块老砚台却怎样都扔不掉。人不在了,记忆还在,要清理和切断同过往的一切联系,可能不亚于在心里掀起的那一场狂风骤雨。
台风来临时,良多带着儿子偷跑去楼下的公园。父子俩蜷缩在水泥管道的对话,更像是是中年的良多在告慰童年的自己:“如果成不了理想中的大人也没有关系”。对儿子来说,这一月一次的聚会,是父亲“在场”的证明,尽管大部分时间,父亲总是缺席的。“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但和父亲一样也没什么不好啊。”血缘的相似性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们彼此的生命中,说不定某一天,它又会在儿子的命运中重演。家族的宿命感,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台风来临时,谁都没有成为理想中的自己——母亲也许曾有过音乐家的梦,前妻还藏着教师资格书,良多仍是个不入流的小说家,儿子大概也知道自己只能做棒球代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就像良多种下的橘树,即使不开花、不结果,也不是一无是处啊。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豪赌,换大房子和赢三亿元的人总是少数,可即使赢了,也未必能过好这一生。唯独一家三口在暴雨中捡起的彩票,才是一个真正的美梦,即使你知道,梦不一定会成真,但在风雨中彼此寻找、守护、努力抓住梦想的那一刻,是如此真实而动人。
台风来临时飘摇的风雨和邓丽君的歌声,是《比海更深》最大的隐喻,像是一场离别的预演,用挽留的姿态平静地述说过去,再同彼此告别。有人说“life goes on and on”的意思不是“人生在继续”,而是“人生总有遗憾”。母亲也对良多说,幸福总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才能获得。而日常的告别,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台风来临时,妻子决定要开始新的生活,就像所有人都在决定要离开原来的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啊?”类似徒劳的追问如何会有答案,只会在心中频添忧愁罢了。比海更深的,是亲人间不能说,也不必说出的牵绊和记忆,哪怕这记忆是如此不堪,如此沉重。但更重要的是,要学着跟过往的一切挥手告别,学着接受那个残缺、平凡却又真实自己,哪怕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心酸。
飓风过后,我们还是要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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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比海更深》,想起来两件事情。nn先从社交网络上刷屏的一条广告说起吧。nn它叫:致 25 岁还一事无成的你。讲的是几份年轻人的求职简历被匿名处理,交给了一些企业界的大佬们过目。nn不出意外的是,大佬们指指点点,横竖看不上。nn更不出意外的是,揭晓名字后,他们都是已经声名在外的显赫人物。像拍电影的李安,烘焙面包的吴宝春。这是一个希望基金会的广告,呼吁社会关注年轻人,大胆接受那些“大器晚成”的年轻人。nn另外是最近看的一个片子。米哈尔科夫导演的《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改编自契诃夫的一系列剧本。全程吵吵闹闹,人物连跑带跳。nn结尾,主人公普拉东诺夫突然陷入崩溃,咆哮着:我已经35岁,一切都完了!莱蒙托夫在坟墓里已躺了8年!拿破仑早已经当上了将军!而我活在你们这该诅咒的生活中一事无成!nn没错,他想一死了之——朝河边狂奔而去。n
《比海更深》多次调侃了大器晚成这一词。主人公良多,活在了反抗正常生活,但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气和动力的窘困中,靠揶揄,闪避和自我告慰度日。nn对喜爱是枝裕和作品的影迷而言,《比海更深》是一部熟悉到不能再亲切的片子。它拍得简单,细碎,看起来又自在,从容。从横山良多,野野宫良多到筱田良多,从《步履不停》、《如父如子》到《比海更深》,是枝裕和好像在创作一组吴念真式的“这些人,那些事”,缓寻世间好物,以真诚款待生命。电影围绕良多和他的家庭记事,涉及到了暗黑的过去,戏剧的调包,也有温暖的治愈,与观者推心置腹,一如夏日的清风,大洋的暖流,归家的夜灯。n
这一次的良多,处境更加落魄,尴尬。他是个不太着调的小说家。十几年前拿了一个文学奖,但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名气和收入。如今父亲辞世,妻子离婚又带走了儿子。他干一份私家侦探的闲散活,过着没心没肺的邋遢人生。nn我特别喜欢电影的开场。母亲和女儿进行着日常对话,提到了这个家庭的现况,也点到了那个“大器晚成”的主人公。n
然后,良多,面带失落、神色疲惫的良多,在一声声口哨背景配乐中,乘坐一趟列车出现了。nn后来的场合,良多在人前总是一副强作欢颜的样子。对儿子,要演得像个有实力的好爸爸。对前妻,要装得像个有骨气的男人。对母亲,他表现出来一直在努力,是个争气的好儿子。对姐姐对同事对老板,他也是一套不甘心也不服气的表情语言,不希望被周围人和这个社会看不起。nn只有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在母亲家里翻墙倒柜,对前妻身旁的男子评头论足,或者像开场那样,一个人在列车上,他就会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落。原来自己不只有缺憾,还是一个人生输家。n
不仅如此,良多还是一个败光了老本的赌徒,没有明人生确规划的作家,以及喜欢冒险的大孩子。nn是枝裕和自然不会是想批判这样的人物。恰相反,他试图通过没有达到梦想的良多,永远没有变成自己满意的良多,去唤醒观众内心深处的自己——我们总是很难变成别人期望的那样子,承担起好爸爸好丈夫好儿子等至亲至爱的完美角色,而是有着各种坏毛病臭脾气——不仅做得不好,而且还会制造出难以断舍离的情感羁绊。nn《步履不停》时,良多是一个沉默寡言者,他意识到了对父母的情感疏忽,却也没能真正改变什么。《如父如子》时,良多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爸爸,他与父亲不合,却一步步把自己变成父亲那样子。nn《比海更深》的良多,他活得有点累,酸中带涩,苦中有乐。因为一无所有,他的姿态就更低了,动不动是“你与全国数以千万计的赌马迷和彩票狂为敌啊”,这样的抵赖句式,都让他更像一个没长大的天真孩子,一个父亲眼中不成才的儿子,而不是一个积极忙碌有干劲的社会人。nn但这不才是疲惫人生的真相嘛。有多少人真正成为了自己梦想的那个人,而不是一直处于准备、追逐和最终打破了幻象的人生旅程上。nn人生美满幸福,真是中彩票一样的概率和好运气。n
整部电影,为数不多的,对良多的个人肯定,来自儿子和母亲。原来他们赖以存活的真正动力,是彼此间的并肩同行,生生不息。nn浑身是戏的老母亲,她对儿女的品性知根知底。良多已经这样了,那他就这样吧。有来也有别,人生不也就是这样了吗。nn这种轻松坦然,听起来像是煲了几十年的老火鸡汤。nn正如那些接连不断的吐槽金句:nn女儿劝她交朋友,不然会老年痴呆。她说,“交了朋友,也只是增加参加葬礼的人物而已。”nn她拿了儿子的零花钱,然后说,“这样啊,那我不客气了,不如给我买套房吧。”n
听了邓丽君唱的《别离的预感》,她感慨道,“都这把岁数了,我却从来不会爱一个人比海更深。普通人都不会有的啦。就是因为没有才活得下去,而且还那么开心。”nn只有把这些话串起来,再跟那 400 日元的彩票连在一起。我们或许才会明白,幸福只是引人无限神往的梦想。nn像《百元之恋》说的,即便没人在意你一百元的人生,但也好想赢一次。nn还有《家族之苦》里 3500 日元的鳗鱼饭。看起来美味好吃,散发着幸福的味道,结果一家人手忙脚乱,到最后也没吃上。n
最后再回到开头。nn台湾导演魏德圣为了拍电影,花了好几年时间找钱,最后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是李安。
大器晚成,并不是你成为李安的理由。nn还有跳河的普拉东诺夫,他没死成。nn那条河的水,太浅了。
在影片《比海更深》中,最打动我的角色,是母亲淑子。
丈夫去世后,女儿劝她多交些朋友。淑子却说:“我这个年纪交朋友,只会徒增来参加葬礼的人数。”
听见这话,我忍不住笑了。暗自想来,只有真正活明白的人,才能说出如此刻薄、消极却又诚实到可爱的话。
敢用“死”来自嘲,才透出了“生”的豁达。
淑子就是这样一位豁达的母亲。
她可以把岁月年轮碾过的人生体悟,不着痕迹地按进日常生活里。
我们仅仅观看她的生活,看这幅苍老的躯体,在静谧的时间里行走、坐卧、煮饭、养花……就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本质。
只见她一面煮菜,一面说道:“这魔芋要慢慢煮,放一个晚上才会入味,和人一样。”
影片《比海更深》讲述的,是人与人的别离。
整部影片都弥漫着一股悲凉的味道,那里面,有父亲过世的伤感余味,也有家庭破碎的离愁别绪。
而极易被我们忽视的是,这一切痛楚最深切的承受者,其实是淑子。
丈夫离世,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儿子离婚,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只有淑子,被狠狠地抛下,独自承受着双倍的痛苦。
正如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写的:“思念远离的情人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原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离开的那一方。”
淑子,就是这样一个被留在原地的人。
然而,我们在她的脸上却几乎看不到悲伤,只看到从容和释然。
在丈夫葬礼的隔天,淑子就把他的所有东西丢掉了。
儿子良多不解:“在一起50年了,到最后就这样?”
淑子笑答:“别傻了,正是因为在一起50年,才会这样。”
因为那已被时间打磨得分外轻盈而深邃的爱,没有重量,却浩瀚辽阔,以至于任何一个物件都无法承载,唯有装进记忆里。
只有记忆,才是死者的天堂。他们将在那里,获得永生。
其实,淑子的婚姻并不算幸福。
丈夫是个不争气的男人,游手好闲,负债累累,但淑子却磕磕绊绊地守了他一生。
这或许很难理解。
而巧合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淑子的扮演者树木希林女士,也有着同样的境遇。
30岁那年,她与摇滚歌手内田裕也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可在此后长达40多年的婚姻里,丈夫却频频出轨、家暴、偷窃、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即便如此,树木希林仍然对丈夫不离不弃。
当别人追问时,她这样回答:“如果来世再次相遇,我仍会爱上他并再次度过狼狈的一生。”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这或许才是关于“爱”的最纯粹的定义吧。
正如在影片中,淑子黯然神伤,说道:“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对谁说过‘爱他比海更深’这样的话。”
其实,不用说的,她已经做到了。
如果说对丈夫的爱,是前世的孽缘;那么对儿子的爱,则是今生的羁绊。
见到儿子的衬衫上沾了咖喱,淑子还是会毫不迟疑地用手去擦,哪怕儿子已经年过四十,不再是孩子。
这是一位母亲的本能反应。
在儿子良多的身上,淑子仿佛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他是一个落魄的作家,年轻时曾经获奖,之后便江郎才尽,整日浑浑噩噩,妄想靠赌博赢回人生。
终于,妻子忍无可忍,带着儿子离开,一家人就此离散。
良多只得独自生活,每月见儿子一次,并通过监视妻子,来实现对这段婚姻无济于事地守护。
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
因为母亲,就是那个比我们更早一点知道我们会失恋的人啊。
可是,淑子却无法要求儿媳和自己一样,即使嫁了个窝囊的男人,也会厮守一生。
她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儿子,亲手搞砸自己的生活。
影片的后半段,是这部电影最耐人寻味的段落。
因为台风过境,母亲挽留,这一家人得以重聚在一起。
那一晚,谁都没有睡。
大人们睡不着,孩子不愿睡,母亲说:年纪大了,睡一会儿就够了。
所有人都固执地睁开眼睛,想再看一看曾经的生活。
淑子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一家人最后一次相聚。
于是,她抓紧这最后的机会,不动声色地,为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设计了一场告别式。
她拿出相册,一张张翻看相片,和家人们谈论着过去;
她做好晚餐——冒着热气的咖喱乌冬面,那是丈夫生前最爱的味道;
她铺上崭新的被褥,想让良多一家,重温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感觉;
……
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挽留,而是为了告别。
淑子拿出良多年少时的作文,给真悟:“看,你的父亲小时候就很会写文章。要知道,文采是个很棒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帮自己的儿子在他的儿子面前,挣回一点点做父亲的尊严。
面对儿子良多,她不经意间说道:“为什么男人都不懂得珍惜当下呢?总是在追求失去的东西,想着无法实现的梦想,被这些东西困住,每天还怎么快乐?”
那一刻,镜头微微俯拍,透过坐在椅子上的母亲看向坐在地上的儿子。良多仿佛一下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同样的姿势,聆听着母亲明明有意却装作无意的教诲。
镜头一转,淑子已坐在儿媳的身边,她抚摸着儿媳的背,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张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们两个真的已经不可能了吗?”
这一细节,格外真实,也格外动人。
母亲就是这样,一面劝自己的儿子要放下,不要强求;一面却又为儿子,做着最后一点哪怕是徒劳的努力。
可是,正如电台中忽然响起的歌曲《别离的预感》,邓丽君轻柔婉转的声音,已将所有的情绪备好,只等着别离的上演。
最终,淑子将装有真悟脐带的木盒,交给儿媳:“今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而眼泪也终于决堤:“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比海更深》的英文名是After the storm——台风过后。
大海,台风,都是最自然的存在。而将它们放在一场别离的后面,作为全片的基调,也让这个小家庭的别离,瞬间显露出了人生的苍茫无常。
而无论在生离死别的关头,还是妻离子散的边缘,我看到的,是一位瘦弱的母亲,倔强地站在那里。
她或许不是影片中最抢眼的角色,但却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她试图在破碎的生活里,为自己拼出丈夫的模样,为儿子拼出活下去的理由,而支撑这一切的,是心里那份比海更深的“爱”。
正如第二天的清晨,淑子站在阳台上,带着一夜未睡的笑容,向儿子一家挥手作别。
这位老人,再一次被留在了原地,看着他们完好地远去。
一次又一次地,目送亲人远去。
不过,只要他们都好,便是母亲,最欣慰的事。
2016年5月,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比海更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在日本上映。电影标题取自邓丽君的日文歌曲《別れの予感》(离别的预感)中的一句歌词,影片风格则延续了是枝裕和一贯的温情与平淡。n《比海更深》的故事内容与主演阵容都与2008年上映的《步履不停》有承接关系,可视作姐妹篇;但二者的不同在于,八年之间,导演是枝与主演阿部宽都有了孩子、成为了父亲,故而本片在“儿子眼中的父母”基础上增加了“父亲眼中的儿子”这一视点。拍摄取材于是枝裕和少年时期生活过的东京清濑市“旭之丘团地”,细节中也融入了导演本人的童年回忆,可谓又一部细腻感人的诚挚之作。n在从40岁跨入50岁的人生晚秋阶段,已为人父的是枝裕和在拍摄与制作《比海更深》的过程中都有过些什么思考呢?nn下文翻译自是枝裕和连载于杂志《SWITCH》上的专栏,共三期(Vol34.No.4~6);围绕《比海更深》的创作背景、导演自身的记忆,以及饰演母亲这一角色的树木希林女士来谈。nn——————————————————n是枝裕和《SWITCH》专栏连载 《比天更蓝》n翻译:风满蜃气楼n(内容仅供交流,请勿任意转载或商用)nn【第一回 回老家】nn以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团地为舞台拍摄的最新电影《比海更深》n将电影制作完成之前的经历与团地记忆一同回顾的特别连载nn——译者注n团地:为提高生活和生产必须的各种基础设施与物流效率,而将住宅或用途相近的产业集中在同一地区的建筑群。分为工业团地、农业团地、住宅团地等。本文中的团地指住宅团地。1950年代后半,日本的公团住宅开始兴起。这类住宅的室内兼备自动冲洗马桶、浴缸、带餐厅的厨房及阳台等现代化设施,是当时人们憧憬的居住环境。
n 大概在十五年前左右,我萌生了以团地为背景拍一部电影的念头。那是在对业田良家先生的漫画《空气人偶》心怀感激,并为该作品的电影化撰写企划书的时候。最初,作为主人公的空气人偶(即充气娃娃)和男人一起生活的地方就被设定为团地;位于东京郊外,一栋有40多年建筑历史的老旧住宅。电影中出场的贪食症少女、痴呆症老太太都有相似的属性,她们分散居住在团地的同一栋大楼里,用各自的方式填补内心的空虚。这个念头形成的契机大概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久违地回老家看望一个人生活在团地的母亲。在熟悉的巴士站下车,又到附近的“法国号”蛋糕店买了蒙布朗蛋糕。按从前的路线往家里走着,忽然看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公园里,那座贝壳形状的大滑梯外围上了“禁止进入”的栅栏。后来问了母亲才知道,此前有个小孩在攀爬贝壳外侧时不小心掉下来受了伤。我小时候也经常在玩捉鬼游戏的时候攀爬贝壳外侧,做着杂技演员一样的动作、和伙伴们追来追去,即使从滑梯上摔下来也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而非滑梯的错,这在当时的我们心里是共通的准则。第二次回老家时,那座滑梯已经整个被撤走,不留一丝痕迹。现在那里变成了老人们休憩的场所。想来原因也并非是那个孩子受伤,而是因为这个团地没有了孩子的存在,滑梯再无用武之地。证据就是,曾经有很多人练习棒球和足球的草地因常年无人、已长得十分茂密,商店街的文具店也改装成为老年人复健中心。n这里所有的活动都像慢镜头、像静止不动的画面,在死亡气息萦绕不散的风景中,只有停车场和公园附近的树木还在持续生长,释放生命力,即将把五层楼的团地整个覆盖掉。n(啊,好想拍啊……)n就是那个时候有了这个念头。n回想起当时的感触开始筹备《空气人偶》的拍摄时,我们与团地代表方、也就是眼下热门的UR(都市再生机构Urban Renaissance Agency,简称UR)方面的交涉却并不顺利。据制作部工作人员说,要取得公团住宅的拍摄许可原本就不容易,用途微妙的充气娃娃(空气人偶)与团地居民一起生活这种设定似乎更加不行。如果要顺利拍摄,必须获得自治会的许可、并取得团地全体居民的同意。因为难度很大,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或许是因祸得福吧,后来电影改成了描写泡沫经济破产后、地价短期上升又下跌这段起伏期以内,不同人的生活故事。我自认为那部片子很好地反应了那个时代背景下、东京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侧面。nn这次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以公团住宅为背景、而且是以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清濑市旭丘团地为拍摄地,进行新电影的制作。n没有住过团地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即使在同一个团地,或者该说正是住在同一个团地,住户之间才有了明确的阶层关系。简单说来,出租房屋(賃貸住宅)从房间号是奇数还是偶数就能知道这套房子的房间数、室内布局和租金;例如101号是2DK,102号是3DK。进一步说,如果2-3、2-4号楼是出租房,2-6号是按户出售的商品房(分譲),这样以来,2-6号楼的等级就更高。我没怎么去过商品房,所以记忆未必可靠,但商品房的面积大小似乎也有两个等级。n与这栋团地仅有一条路之隔的马路对面是名为“西武住宅”的独栋建筑(一户建て)。集团住宅区的居民如果攒够了钱,就会全家搬到这边来,也算一种“升迁”。放在从前,如果没有到过某个人家里就不会知道家与家之间的差距,但有了团地之后,通过住址就能立刻了解这种差距。团地就是这样一个将收入差距表面化的场所。n当时,孩子们一起玩耍并不会在意对方的家庭环境,但住在商品房的孩子大都打扮新潮,兴趣爱好上,出租房的孩子学算盘,而商品房的孩子们大都学钢琴、小提琴。像我母亲一样住在出租房的妈妈们大都在小区附近的工厂做临时工,而商品房的妈妈们几乎都是专职主妇。出租房的居民大都坐巴士、电车通勤,而商品房居民都有私家车。自尊心强的母亲认为,上了年纪后还在出租房生活是一种耻辱,她也想搬到商品房、甚至更好的独栋楼房去,而那时候的父亲和我并没有实现母亲愿望的能力和意志力。这次的电影设定和家庭成员所处状况都是虚构,但树木希林女士演绎的母亲,这个角色对自己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为平复这种心理而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其中有很多都以我自己的母亲为原型。nn决定拍摄某部电影时,我总是会首先考虑,为了让影片呈现的空间更贴近普通人睡觉、吃饭、生活的感觉,需要注意哪些点。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出错,观众在观影时就会无法从眼前场景推测这个家庭的历史。
例如,一个四人家庭(父、母、女儿、儿子)在客厅围桌吃饭的时候,母亲的座位自然是确定的,但父亲是要和家人一起坐在桌子前、还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呢?这些都要根据夫妻二人的关系、以及两个人多年相处累积的习惯来决定。3DK的家庭中如果有两个孩子,住在方向朝南、光照良好那个房间里的往往在二者中居强势地位。这次的电影中,我们有意将朝南的房间分给了姐姐。这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姐弟二人的力量关系,但朝北的房间离玄关很近,即使深夜外出也不会被父母发现,这是它的优点。男孩子上了高中以后,便会自动对这个朝北的寒冷房间产生需求。想到这些,一边推敲一边设计出场人物接下来的行动,即使只是团地3DK这样一个有限的空间,也瞬间拥有了在时空中无限延伸宽度与纵深的可能性。
n【第二回 时光机】
n 我以为,拍摄电影时最需重视的便是“记忆”、“观察”和“想象力”。虽然根据作品性质不同,三要素的比重会有所调整,但就整体而言,三要素缺一不可。n 《空气人形》中,“想象力”所占的比重最大,《步履不停》则是“记忆”,这其中与母亲相关的记忆又最多。《海街Diary》改编于一套自成体系的漫画作品,因而在拍摄时主要着力于与原作的磨合,在仔细观察、分析与感受中推进拍摄进度。这种拍摄方式也有其乐趣,我从中收获颇丰。n 这次拍摄的《比海更深》是以“记忆”为主的电影。要问出自谁的记忆,无疑是我自身。然而这也并非一部自传性电影。例如,主人公良多(阿部宽 饰演)一直想成为职业小说家,事实却并不顺利,他只能以调查为名(译者注:指为写小说积累材料)转职进入一家侦探事务所,时间长了,这份工作渐渐开始成为他的正职。妻子响子(真木阳子 饰演)对这样的丈夫感到厌倦,离婚后带着独生子真悟(吉泽太阳 饰演)离开了他。良多成了一个每月只能见妻儿一次的“前夫”和“前父”。n 显然,这样的设定本身已经是虚构,如果是纪实那可不得了。n 那么,哪个部分反映了我的回忆呢?n 《比海更深》和《步履不停》无论从故事本身还是出演成员来看都算得上姐妹篇,但二者的区别在于,两部作品相隔的八年之间,我和阿部先生都成为了父亲。n 彼此都从四十代跨入了五十代,在这个年龄段,人生目标(当然与童年时期完全不同)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同样身处于这个不断失去的人生晚秋阶段,对于主人公而言最珍贵且难得的收获就是亲生儿子了吧。也就是说这部电影采取了“父亲”的视点。n 如果说《步履不停》是刻画了儿子眼中的父亲与母亲,《比海更深》便是在此基础上增加了父亲眼中的儿子这一视点。主人公既是儿子、也是丈夫、同时还是父亲,作为这样一种存在,本片希望传达出更多更为复杂的东西。n 事实上,我的回忆并非体现在主人公良多身上,而是更多倾注在了真悟这位少年的身上。真悟是个很冷静的孩子,说话声音小,并为大声说话的大人感到羞耻。虽然身为少年棒球队一员,却并非正式,而是代打——以four ball为目标的代打,梦想是将来考上公务员。n 我也曾是少年棒球队的成员,一号右翼手,正式队员(和电影的设定不同)。但由于个子小、力量不够,当时也是以four ball为目标(这里倒是纪实)。好在我跑得快,盗垒是唯一可以示人的强项。在目睹了四号击球手中岛君挥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全垒打后,我立刻明白自己并没有打棒球的天赋。即使如此,也还是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梦想一栏填了“职业棒球手”。当时的我身上并没有大人们希望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天真烂漫,相反只有冷静。因为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所以电影《奇迹》中登场的双胞胎兄弟里,弟弟龙之介这个角色并非出自我自身的记忆,而是通过观察小演员前田旺志郎的言行举止而创造出来的。nn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到池袋站东口附近的某个地方买过彩票。因为我是左撇子,于是决定用左手抓票。直到现在,选那10张彩票时心脏砰砰直跳的感觉还留在我的记忆中。而当我兴高采烈地回家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发了怒——从小在兄长们关爱下长大的母亲一直打心眼儿里厌恶着父亲爱赌博的习惯。n 不过就是彩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在这种时刻我才和父亲站在同一战线。从那以后,无论是打弹珠还是赌马玩儿,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出母亲的脸,同时也感到些许愧疚。我之所以选择电影这份事业起伏十分剧烈的工作,或许并非源自爱看电影的母亲、而是源自爱好赌博的父亲的影响。从这一点上讲,嗜赌的良多身上也承载着我对父亲的记忆。除此之外,他回老家探望在团地独居的母亲那份经历也与我自身相重合。n 没错,简单说来,这部电影里登场的角色和情节中寄托着我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各种记忆,只是改变了人称和人物关系。虽然如此,它也并非一部自传性作品。即使片中某个角色身上强烈投射着我的记忆,一旦改变了设定,一种奇妙感便油然而生。这个角色开始渐渐剥离我、有了自己的特性而变得鲜活。或许有人会称之为“想象力”,而我习惯称其为“观察”。具体很难说清,但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观察对象的“他者”,从中更能生出批判性观点,观众也会笑着认同吧。我是这样认为的。n这次不同于以往的一点是,拍摄地选在我生活了近20年的团地,在令人怀念的风景中展开故事的情节。n 故事本身是虚构,部分情节是纪实。登场人物中的母亲和儿子由树木希林女士和阿部宽先生饰演,因此也是虚构。不过,和母亲一起走过团地中那条杜鹃花开得很美的小路这段经历的确出自于我自身,算是纪实。将在那条路上和母亲的对话融进剧本的台词,并从希林女士口中听到它,站在摄影机旁看着二人背影的我恍惚陷入一种乘坐时光机回到记忆现场的错觉。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拍摄中、编辑中、甚至影片制作完成后的现在也一直持续着。nnn【最终回:柴刀】nn记录《比海更深》制作完成之前的事情。本期将围绕承载了我对母亲记忆的淑子这个角色的饰演者——树木希林女士来谈。
n《比海更深》是我和树木希林女士合作的第五部电影。n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07年。《步履不停》的剧本制作完以后,我认为能担纲剧中主人公母亲(横山年子)这个承载了我对亡母回忆角色的,除了希林女士没有别人。于是主动联系了她。n此前曾听人说她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似乎常把共演的女演员弄哭。想到这些,大概不只我,所有工作人员都很紧张。n“天气很好,所以走路来的”。进入ENGINE FILM公司的会议室后,希林女士一边说起她在路边发现有人在卖看起来很好吃的香蕉,一边从自己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虽然我印象中是干红薯条,但希林女士肯定地说是香蕉,此处就以她的记忆为基准)。坐定之后,她来回看了看我身边的安田会长和制作人加藤,说:“明明离开拍还早,这么急着找我,是因为从哪儿听说我是个很难应付的人吧?”接着轻笑起来。n“怎么会呢,没有这种事……”n我一边苦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起母亲这个角色的重要性(明明没有人问),希林女士则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见面的第一分钟,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了她的手中。n将近十年的合作之后,我和希林女士已经很熟悉了,最近甚至开始期待她会不会说些什么来挫挫共演者的锐气。不过,被训斥的人那方也的确不好受。n有一次参加某个聚会,电视界的某位大人物专程来跟希林女士打招呼,说“以前曾经跟您在OO这部电视剧里合作过。”希林女士并未用“啊,那真是承蒙关照啦”之类的社交辞令回应他,而是看了看对方递过来的名片,又来回打量名片上的姓名和对方的脸,说:“不记得了诶。我真的演过那个吗?”迅速地切断对方的话头。n还有一次颁奖仪式,也有一位大人物来问候她。听完对方(说实话并不有趣)的话之后,希林女士突然问了句,“你这条领带是在哪买的啊?”n如果换了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事一定会被认为是很失礼的,但不知为何到了希林女士这里,被吐槽的那方反而会一笑置之,甚至把这件事当成有趣的笑料讲给别的人听。n大概是因为希林女士的态度和语言中藏着一把看透人事物本质的锋利菜刀,或者说柴刀吧。n经常有人把她的直言快语评价为“毒舌”甚至“语言暴力”,其中有职业记者、也有采访人员,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绝不会在背后中伤别人,而是站在当事人的正前方,高高抡起语言这把柴刀砍下去。干净利落得叫人清爽。然而等对方离开之后,她又会捏住身旁我的衬衣胳膊肘部分,说:“刚才那个人的XXX绝对是OO对吧!”n爱把平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拿来讲的东西当成话题说说笑笑,这种特质跟我母亲很像,也和“世俗社会”本身的特质一样。我很喜欢这样的希林女士,和她在一起很开心。n不过,我尊敬的却是那个总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拍摄现场、一个人开车到达后在休息室翻开台本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独自练习台词的希林女士。n是那个等到正式进入现场拍摄时——例如在团地住宅内的厨房餐桌,要如何表现剧中母亲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椅子该放在这儿吗?和冰箱之间的距离合适吗?水壶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吗?在我坐下来之前、该在哪里做点什么呢?——把自身融入到空间整体之中、全神贯注去琢磨演绎方式的希林女士。n那些因为她的严厉而被弄哭的演员恐怕是因为没有以希林女士那样的态度(并非演技水平)去对待角色和作品,也没有和她进行角色间的正面交锋,而是以一种半吊子、随时可能打退堂鼓的感觉示人了吧。n拍摄现场的希林女士是如此拼命、甚至不惜缩短寿命地努力挑战自我、挑战自己演技的极限。这时候她的柴刀是在自己头上挥舞——用比对他人的严格更加挑剔的目光审视自我、随时准备与自我交锋。这样的希林女士真的很美,甚至带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睹这种姿态,我不禁觉得,能和这样的女演员一起拍摄电影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啊。没错,打从心底这样觉得。nn【完】nn原文出处:是枝裕和《SWITCH》专栏连载n翻译:风满蜃气楼n(本内容仅供交流,请勿任意转载或商用)nn【东瀛文艺通信】n微信订阅号:dywytxnn前沿的日本文艺资讯,深度的日本文化解读。n观察・阅读・领略东瀛文艺万象,从这里开始。nn长按添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