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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江湖白事 / 丧礼 / Death, Japanese Style / Osôshiki / The Fune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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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山崎努宫本信子菅井琴大泷秀治财津一郎江户家猫八奥村公延友里千贺子尾藤功男海老名美どり藤原釜足香川良介金田明夫加藤善博岸部一德小林薰黑泽清长江英和利重刚笠智众关弘子左右田一平高濑春奈田中春男加藤昌彦津村鹰志横山道代吉川满子

类型:喜剧导演:伊丹十三 状态:HD 年份:1984 地区:日本 语言:日语 豆瓣:8.2分热度:7 ℃ 时间:2022-05-18 12:14:33

简介:详情  雨宫家老父亲(奥村公延 饰)因病去世,正在外地拍广告的女儿千鹤子(宫本信子 饰)和女婿井上佗助(山崎努 饰)带着两个儿子连忙赶回老家奔丧。虽然有葬礼负责人海老原(江户家猫八 饰)的帮助,但佗助夫妇仍需临时抱佛脚,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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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宫家老父亲(奥村公延 饰)因病去世,正在外地拍广告的女儿千鹤子(宫本信子 饰)和女婿井上佗助(山崎努 饰)带着两个儿子连忙赶回老家奔丧。虽然有葬礼负责人海老原(江户家猫八 饰)的帮助,但佗助夫妇仍需临时抱佛脚,学习葬礼礼仪。三天的葬礼,品味生死百态,万般不舍与依恋,俱化作火葬场上空的一缕轻烟…  本片荣获1984年日本学院奖最优秀作品、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剧本和最佳女配角多项大奖,及1985年蓝丝带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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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悠

    2023电影节第四部伊丹十三《葬礼》

    “我也要在春天死去,这样我燃烧的时候,外面樱花在飘散,很不错吧。”

    看到山崎努演的逝者女婿说起这段,想到了父亲,在春天,短暂痛苦后安详的逝去,更觉欣慰。所以今天的电影一直在交织现实的看。

    日本的葬礼和中国真的很像。上三支香不能吹火,要守夜不能断香,请和尚来诵经,最后盖棺木前把现场的花摘下,每人献上一朵…

    伊丹十三的每个故事编剧到拍摄都太棒。葬礼按突然去世到火花成灰的流程伪记录式拍摄。片中还有摄影助理的同事拍摄的片中纪录片。

    开头父亲突然离世时,女儿女婿正在被导演拍一大一小人显像的广告。

    女儿女婿需要在视频里学习葬礼仪式和致辞,结果也没用上。

    女婿紧张准备的致辞最后没用上,有钱的伯父说了一堆废话,丧主夫人最后说,很遗憾没有在抢救室陪他最后一程,但是经过这一场亲友协力的葬礼,死去的他和活着的自己,都可以好好重新开始了。

    守灵最后话筒连接的线,一路从地上一镜到扩音喇叭,好像闪回人的一生。

    告别天狂风大作,把奠仪吹散漫天,和国人撒纸钱的画面一样。

    很现实的说了很多和钱有关的事,诸如接灵的车是东照宫一样豪华的车,串珠的价格从几千到几十万,给僧人的钱虽说随喜说到底还是要看身份给多少,真是世界大同。

    小三闹现场的故事也很精彩,两人莫名其妙的野外炮和丧父女儿秋千上的无主摇荡挺呼应的,还好男主给了小三一巴掌(虽然剧情里是因为让他丢脸而给,但也挺解气)

    演员基本就是老朋友的重逢。

    小林薰演火葬的人,为什么火力可以调节,因为越是健康的人越是容易烧着,如果火力太旺,小宝宝会烧到灰都不留,所以要温柔的烧。

    笠智众演花园要用法国瓷砖做台面,搭劳斯莱斯做法事的僧人。

    如果可以,我也要选择春天离开,离开之前,吃上好的火腿,牛油果和烤鳗鱼。

    人生最后,不过一团青烟,忽而消散不见。

    谢谢今天转票给我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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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lexzyf

    开场的前几个镜头即已感受独特的质感,而看完全片则明白伊丹十三是试图捕捉生活中天然的荒诞、幽默、和真挚情感,这种矛盾的魅力在寿尽的老人的葬礼这个事件中体现的特别淋漓尽致。而这种捕捉并非如单纯远观者那样用客观镜头去记录长镜头,而是积极的运用自己的鬼才,在把整个葬礼过程完整表现的同时,显现其中天然的荒诞、幽默和真挚复杂情感,以及某种复杂的混合性本身,并且让人回想起每个人自己生活的类似事件中,之前被忽视的同样的这种奇特体验。我认为大致的来说,伊丹十三在本片有如下很出彩的做法:

    1. 视角/机位/景别——组成构图的一切

    这是开场就让我感觉质感独特的直接原因,开头第一镜老妇人出场便已机位略偏,配合旁白让我大致预测到会用一个并非单纯客观视角也并非特定人的主观性视角的灵活方针来排,而这点在开头父亲去世前就已经表现的很多,例如对老人吃食物的大特写,对洗碗中的老母亲的窥视视角等。但是直到真的开始进入葬礼准备后,本片的摄影机的灵活、大胆才完全释放,如同在每个场景里找到了那个最有魅力的摄影机调度一样,无论是死者视角,棺内视角,亦或者对内裤,腿脚这种大胆的拍摄视角,亦或是恰到好处的景别,具体来说是特写控制,亦或是基于树屋结构的摄影机位置——在正对棺木的方向上,是只拍摄室内还是包含门口还是从室外,亦或是较长镜头中的摄影机运动,例如摄影机从妻子的舞蹈部分拉远后摄影机楼上运动至楼下,结尾母亲的讲话等等。

    2. 场景设计

    葬礼的大部分时候发生在主角夫妻两的房子,即雨宫家,该住宅包括其门前的路,都是整个影片设计里被纳入核心的一部分。正对遗像的那个不断重复的摄影机方向离不开树屋的本身结构,反过来伯父在棺前踱步后面诸人从门口进来,引得全场发笑的荒诞场景也离不开这个屋子结构。第二天晚上的女人们想办法让亲戚回家的段落也离不开厨房和客厅并列但是又都和外面相通的结构。而如果住宅的外部不是这阵子环境,无论是出轨的段落还是刮风吹散了礼金,以及亲戚、和尚的来往等都很难实现了。无意考究是现有构思还是这么个房子,这个其实无所谓,核心还是就最终成片来说很好的进行了场景的整体设计,这是我一贯非常喜欢的,而对于本片的主题来说也特别重要——本片需要一个坚固的舞台。

    3. 多人戏调度能力

    没有多少时候本片的镜头中不是多人的,当然对于一个不小的富裕家族的葬礼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将多人的不同动作、状态非常合适的加入某个镜头或者组合起来是本片设计的基石,无论是为了表现幽默与荒诞的,还是某种现实、自然的,大多数时候实际上本片巧妙在他们是混合的。我最初注意到这点是葬礼还未开始准备,只是最初夫妻两知道葬礼消息后在化妆室的戏份,在夫妻两轮流虚化,一个妻子作为前景虚化而丈夫在焦距内的镜头中说话时,右边背景中一个年轻男子以一种会被我所注意但是又不至于喧宾夺主的方式往前走来,并在这个段落的最后,以一种有些滑稽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哀悼。而正式进入葬礼,各种亲戚登场后,多人调度水平更是各种镜头的基石,心怀不同心思,情感的人在同一个场景中的互动、反应,是葬礼的精髓。

    4. 从无数鬼才的情节设计到整段的设计

    真不知道伊丹十三怎么能捕捉、设想和表现葬礼这个事件中如此多有趣的、有现实性的小情节。尽管影院观众无数次发出笑声,但是大多数这些情节并非是刻意的夸张、反差,或者符号性的讽刺——尽管讨论给和尚的报酬或老父亲死后妻子对他生前的批评等情节有天然的讽刺性。这或许是因为没太大痛苦而去世的老人的完整程序葬礼,其中悲痛与非悲痛、乃至纯意识性时刻的并存本身就是自然的,能为任何经历者在特定时刻所感受的,因此当伊丹十三成功的捕捉相关细节时,对父亲生前行为的抨击和悼念痛哭的并存是完全自然的。而葬礼这种感性的时刻却又少不了大量事务性程序性的处理,乃至于谈论各种价格固然荒诞,但是他完全是生活的固有一部分。

    当然本片中出轨部分是更夸张一些的,也笑点更密集些。但是虽然这段比较夸张,但也并非只是作为纯喜剧时刻或者构成对丈夫的讽刺,妻子摇木桩子的部分是惊艳的设计,既是对出轨的身体行为的直接隐喻(当然本身也不能直接去展现出轨具体过程),也是本作中中年夫妇情感关系这条隐线中非常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样的一个非常有趣的段落设计是佛经念诵的同时摄像机顺着弯弯绕绕的音响线一路最终到在输出佛经的外屋喇叭。

    5. 电影中的媒介

    本片中出现了三次其他影片,均直接投射在屏幕中,基本就只是展现片中片本身的魅力。第一个出现的夫妻的广告单纯是影像趣味,第二个出现的葬礼礼仪教学一方面是那段情节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葬礼礼仪本身能被这样的教学视频形式化也是够荒诞、幽默了。第三个片中任务拍摄的葬礼准备工作中的黑白默片更是片中片完整作品,完全用黑白默片的风格形式表现了葬礼准备过程中欢乐、真挚的那一面(当然,如所有部分一样,同样也有其荒诞性),这片子本身就十分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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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焦DeepFocus
    · 编者按 ·
    n伊丹十三被视作日本电影的喜剧片大师,在日本商业电影跌入谷底的那段时期,他更是被日本知名电影学者佐藤忠男推许为“日本电影界的救世主”。伊丹十三的创作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善于自生活中汲取灵感,从独特的视角出发,灵活运用谐谑、讽刺等表现手法,以颇具娱乐性的方式精准呈现社会事件和生活细节,并进一步挖掘与揭示它们在文化、历史、社会等层面的丰澹意涵及思想旨归。
    《葬礼》是伊丹十三的长片首作。影片完成之际,没有任何一家大型电影发行公司愿意承揽发行。因为根据发行商一贯的认知,即使影片的内容再怎样与众不同,观众也不会来看片名如此不吉利的电影。故此,《葬礼》只能公映于少数专门放映低预算艺术影片的小型艺术剧院。结果却出人意料反响热烈,上映的影院数量随之迅速增加。观众们相当激赏导演用轻松而富有智慧的方式对待任何人都要经历的沉重事件。nn在《葬礼》中,伊丹十三通过突如其来的默片展演、伪纪录式的嵌套以及守灵时的歌舞元素消解了葬礼原应具备的沉静肃穆,并以性(偷情野合)之狂野颠乱映衬死之悲寂寥落(尸体视角冷观围守着的众人)。而妻子立于圆木之上荡千秋同丈夫在林间和情人巫山云雨的交叉剪辑则隐然暗示着生活的摇摆不定与平衡点的微妙难测。导演并没有仅仅借热闹和欢笑解构丧葬的庄肃与生死的沉郁,而是从讽刺的观点出发,以近乎随笔风格的拼贴与堆叠展现了丰富的类型元素,雅俗相济,共冶一炉,形塑出风格多变的喜剧样态。nn今天是伊丹十三导演电影《葬礼》上映39周年,我们一起通过一篇发表于CC官网的电影评论,进入这个妙趣横生的葬礼。上文部分摘录自:当日本商业电影跌入谷底,这位喜剧大师成为救世主nn
    葬 礼お葬式
    n
    译者:Noreen
    精神茨冈人,电影是永恒的避难所
    n原文链接:
    https://www.criterion.com/current/posts/7797-the-funeral-at-a-loss
    作者:Pico Iyer
    n在日本,死亡位于人生的中心。在这里的每个家庭中,逝去的故人都享受着至高无上的位置——精心装裱的遗像和宛如神龛的纪念碑。每天早上,我的日本妻子同我们大多数邻居一样,为她去世已久的父母摆上新鲜的食物和茶水。她常常花两个小时时间,乘坐公交和外加三辆火车去祭拜祖坟,向她已故的外婆诉说近况。即便在繁复又程式化的葬礼仪式结束之后,法师也会定期回到这里,在往后的岁月中一次又一次诵经。n
    《葬礼》剧照
    n在日本,死亡还是门大生意。佛教僧徒能从每次例行访问中收到丰厚的佣酬,而亡者家属们得穿着黑衣服,长途跋涉,来聆听唱诵。一块墓碑的价格能高达两万美金,那些尚在世的人则被催劝买下一个佛号,以在后世庇护自己离世的至亲,即便不选择那些高价的佛号,最少也得花数千美金。在逝者亡故后,一个为期三日、被安排妥当的葬礼,花费就轻易超过一辆崭新的丰田汽车价格。n
    《葬礼》剧照
    而伊丹十三(Juzo Itami,一个著名的战前滑稽武士电影导演的儿子)这样的讽喻者能在一个礼教约束的社会中对这一最庄重的仪式以戏谑的口吻取乐,并能利用一场葬礼来点明公众情绪与真实情感之间危险的鸿沟。n
    伊丹十三
    51岁的伊丹十三在1984年拍摄了他的导演首作《葬礼》(The Funeral),他的灵感来源在于一年前,他的岳父去世了。伊丹与自己的妻子,也是他的寻常合作伙伴宫本信子(Nobuku Miyamoto,在片中饰演千鹤子,侘助的妻子,由山崎努饰演,有着和伊丹相似的长相)共同工作,那时已因表演出名的他,为岳父逝世这段经历做了详尽的笔记。这些笔记构成了伊丹剧本的基础,讲述了一对夫妇为妻子的父亲举办葬礼的故事。n
    宫本信子《葬礼》剧照
    在他们的朋友蛋糕大亨玉置泰(Yasushi Tamaoki,日本点心公司一六本舗的总裁)的帮助下,伊丹和宫本共同出资,在他们自己的乡间别墅拍摄了这部影片,甚至还邀请了他们的小儿子池内万平(Manpei Ikeuchi,在片中饰演次郎)参与演出。n
    《葬礼》剧照
    这部作品会被许多天真的西方观众视为一部粗俗喜剧的作品,事实上它在许多场景的表现上都与现实生活别无二致。每家日本医院的护士,确实会在尸体运走时,赶到出口鞠躬道歉。我的日本岳父去世时,我也真像电影中的孩子们一样,不得不练习把香棒插在灰烬之中。就像千鹤子和侘助一样。在日本,那些面对亲人去世的人,会被建议去参考礼节和仪式的教学视频:正确的站姿、说话和鞠躬方式,以及被公认为得体的一系列措辞。n
    《葬礼》剧照
    国外友人来到日本后,会惊奇于人们在公共场合预期展露的自我和关上房门后的那个自我,是由两个完全不同的词语("tatemae "和"honne")指代。自然,在葬礼上,当最私密的情感倏地被抛向外界时,我们很难不感到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对于伊丹这样玩世不恭的创作者来说,守灵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去展现人们在尊严尽失的情形下,如何挣扎地去表达庄重又恰当的情感。他们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总是搞砸自己的说辞。《葬礼》便调侃这种不和谐:一位戴着时髦夏帽的同事许诺会倾其所能地提供帮助,结果只是用铲子般的16毫米摄影机对着熟睡的侘助拍摄;亲戚们匆匆赶来,在 "你把猫带来了吗?"的关切问询后,才屈膝表示哀悼。n
    《葬礼》剧照
    换言之,这并不是上一代内敛、时常展露忧思的电影人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的世界;在小津的电影中,即便是婚礼场面,也可能展现人们之间悲痛的交流和葬礼上才应该有的深色西装。在伊丹的影片中,神秘的芳子(高濑春奈饰)眺望着大海,嘴里念叨着 "白昼将变成黑夜",如同小津的《东京物语》(Tokyo Story, 1953)中一位长者去世后的那场戏一样,这在上下文的语境中近乎为一种胡言乱语。n
    《东京物语》剧照
    对于熟悉小津作品的人来说,看到参与过几乎所有54部小津影片的演员笠智众(Chishu Ryu),突然出现在《葬礼》的后半部分会格外欣喜。不过,在小津的作品中,他常扮演对年轻一代尤为困惑的父亲角色,在这部影片中,他却是一位走下一辆白色劳斯莱斯的世故的法师,将俗丽的现代木桌收入囊中,作为自己额外的报酬。n
    笠智众《葬礼》剧照
    《葬礼》中西化的处理手法是闪光点,就像这位(英语流利的)初次制作电影的伊丹,欣然宣布自己将与旧时代小津风格渐行渐远,因为他每一个张扬的西式招数,都与传统的日本礼节冲撞。树林阴翳的小镇上的信箱、汽车收音机里播放的摇滚乐、戴着贝雷帽和墨镜(而天已经黑了很久了)的殡仪馆老板,以及三明治……所有指向一个饱受美国影响的日本,而它滑稽地与这个国家的古典殡葬风格违和。大胆的用色和时而煽情的配乐也是如此:我们几乎还没进入电影,就看到了一个牛油果的特写镜头,还听到了可以被用在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惊悚片中的音乐。n
    《葬礼》剧照
    当死者的哥哥昭吉(大泷秀治饰)诵读着冗长《心经》中的部分内容时——"去吧,去了,去往彼岸......"——两个孩子正在房内雀跃嬉戏,榻榻米上的一只猫伸展身子、四处抓挠。n
    《葬礼》剧照
    从莫里哀(Molière)和乔瓦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开始,我们的言语与情感间的距离,就一直是促发幽默的可靠源泉。《葬礼》中的这对夫妇都是由专业演员出演,这更能凸显两者间的鸿沟。影片一开始,侘助和千鹤子正在出演一则空洞的电视广告,这一桥段就是伊丹和宫本曾经经历的真实写照。"看哪,创造一件温暖人心的艺术作品是多么容易啊",就在千鹤子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前,广告念词还在叮铃作响。很快,我们注意到千鹤子在每个场景中都以新的样貌出现,仿佛生活本身就是由一系列的角色所构成。伊丹一次又一次地用生动活泼的笔触穿透了极其严肃的氛围——他在故事很早期就告知观众,逝者其实曾是妓院的老板,并且有时还从遗体的视角向我们展示哀悼者的悲恸。n
    《葬礼》剧照
    在接近影片中段,我们忽然看到一个四分钟的黑白家庭录像带片段,当巴赫雄浑的音乐与充满人情味的细节相映成趣时,那些电影看似欢快滑稽的嘲弄,突然不再只是令人捧腹的娱乐,而是拓展出了另一个维度。戴着卷发夹的千鹤子、念珠上的价格标签、嗅着花朵的小猫(又是那只猫)——所有这一切,都被佗助那位同事用16毫米的相机捕捉了下来,为我们带来了电视广告或摆拍照片无法呈现的真实生活。
    n闹剧仍在继续着——佗助很快会丢掉他的裤子和他视为当然的尊严,欢宴者们也不急与免费的清酒道别——但这些瞬间与本能,甚至原始的一些东西,渐渐开始让我们的反应变得复杂,且相当奇妙地,让我们如角色那般,对如何回应面前的情境更为手足无措。n
    《葬礼》剧照
    这就是葬礼在每一种文化和每一个时代的本质内涵:尽管有时我们想要放声大哭,却仍然希望能保持积极阳光。我们把追悼会称为 "生命的庆典",但又想知道我们该在多大程度上粉饰自己所失去的一切。我们都不知道该对痛失至亲的人说些什么,且在很多时候,无论我们的初衷为何,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最终都被印证是错的。
    几个月前,我的妈妈在加州过世,她终于脱离了痛苦(我们也从对她的忧心忡忡中解脱),我们几个人不得不在这种释怀感与真切的悲恸之间作平衡。每一种反应似乎都是错误的,因为每一种反应都只是冰山的一角。
    n这可能正是伊丹电影最极致的长处,我们很难确切地定位与定义这部电影。随着故事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秘密浮现水面,其中的一些甚至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意思:死者的遗孀菊惠(菅井琴 饰)和弟弟,两个曾被我们嗤之以鼻或视而不见的角色,突然变得出人意料地妙语连珠。n
    《葬礼》剧照
    与此同时,或许像每场葬礼都发生的那样,某位看似与死者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失声抽泣起来,而与逝者最亲近的人会暗自担忧自己悲痛得还不够剧烈。在大抵是整部影片最为核心的一个场景中,所有公序礼节的残片,在森林中一个近乎兽性的时刻,被一扫而空,这一场面又辉映着千鹤子美丽的面容,她身着精致的和服,平静地荡着木秋千,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n
    《葬礼》剧照
    《葬礼》最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尽管经历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闹剧,仍有万种情感渐渐萌生,尤其在影片安静并真诚得毫无防备的高潮,主人公发自内心的简单话语取代了其准备多日的台词底稿。如果你看向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那张著名的日本葬礼照片,会发现是黑色系的,有一种端庄的哀伤。而在本片中,表面有着往往不合时宜的俗艳与欢快——也许这才是适合发生在这个清爽宜人的避暑圣地的守灵夜的氛围。n
    布列松《一个歌舞伎的葬礼》
    伊丹的成就在于,他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融合在一起,就像一场葬礼时常能达成的那样。在一部低俗闹剧的荒唐滑稽的行为中,渗入小津电影的坦率赤诚。或许对日本略多一些了解能帮助我们理解伊丹在本片中那些未经夸大与修饰的处理。《葬礼》当时在日本国内引起了轰动,斩获了五项日本电影学院奖,在国外,也比次年为他收获了一批忠实观众的作品《蒲公英》(Tampopo, 1985)更受喜爱。n
    电影《蒲公英》海报
    但归根结底,伊丹为我们带来的是非常普世的东西,普世到就像每个人离世前都会经历的最后一丝喘息。在葬礼上,我们都觉得自己像是演员,渴望说出正确的话,却意识到我们永远无法说清那些语言无法言说的东西。我们既决心忠于真实,但又不想伤害哀悼者本已敞开的敏感神经。通常,像《葬礼》中那样,我们最终会令人惊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轻快与欢腾,捏造出虚假的严肃,刺伤我们渴望报以尊重的庄严。n
    《葬礼》剧照
    影片让我最喜爱的地方在于,接近尾声时,它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需要紧握不放的东西,而是随着现实生活的蹒跚步伐,淌入一个又一个新的惊喜。在火葬现场的成年人们受到孩子们的提示,突然目睹一位老者火化的尸体,这个小插曲猛然提醒了他们各自都要面对的结局——死亡。钱在字面意义上从空中飞走了——就像影片全程所暗喻的那样——身穿高贵正装的送葬者试图抓住那些随风飘散的纸钞,好像西方婚礼上的欢庆者们急着接住捧花。时不时地,镜头捕捉到千鹤子以洞穿一切似的冷静注视着一切,表明她所见到的比我们原先揣测的要多得多。n
    《葬礼》剧照
    悲剧和喜剧最终就像我们在电影开头看到的那对老夫妻一样密不可分。当我们的虔敬出现裂痕时,倒遇上了更值得全意投入的事物。在影片的最后一个场景中,侘助、千鹤子和菊惠换上了便装,仿佛重焕新生(在影片的开场镜头中,母亲本人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般一动不动)——我们意识到,面对这一切,我们不知道该庆贺多少,即便我们有如此自发的本能,也不知道该哀悼多少。n
    《葬礼》剧照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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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verick
    《丧礼》电影剧本

    文/[日本]伊丹十三
    译/李正伦

    1.家
    绿树浓荫中有一所较大的木房子。
    轻风阵阵,阳光透过繁枝密叶洒在地上,斑斑驳驳,煞是好看。
    主人井上佗助(画外音):这是我位于伊豆海鸥温泉的家。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年前才迁居东京,现在就把它当作别墅了。目前,妻子把她长住三河的双亲请来,此处就成了他们老夫妇的隐居之所了。
    汽车喇叭声。
    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雨官菊江)仿佛迎接贵客似地从家里出来,站在门前的坡道上,朝高坡处望着。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高坡,一位老人——她丈夫雨宫真吉下了车,顺着下坡路朝这边走来。
    佗助(画外音):从坡道上朝下走的这位就是我妻子的父亲。他刚从东京回来,现在精神不错。他每年在东京的大医院定期检查一次身体。这次医院告诉他,什么毛病也没有。
    真吉进了门,进了绿树笼罩的房子。他的妻子菊江跟在后面。
    真吉始终板着面孔,毫无表情。
    菊江:检查结果怎么样?
    真吉:什么毛病也没有。
    他手里提着一个商店给买主装东西的纸袋。菊江伸手去接,真吉没有理睬便进去了。

    2.厨房
    真吉从纸袋中拿出买来的东西。他想打开捆纸包的塑料绳。为了找剪刀,拉开了好几个抽斗。
    菊江:找什么?
    真吉:我找剪刀。
    这时菊江已经给他拿来剪刀。
    菊江:给,剪刀!
    真吉打开纸包,拿出里边的东西:上等火腿、鳄梨以及鳗鱼。
    菊江在旁帮忙,该用盘子的时候递过盘子,该用刀的时候递过刀来,总之,凡是他要用的家什,菊江一应想得周到,准备齐全,用不着老头说一句话。
    佗助(画外音):上等火腿、鳄梨、鳗鱼,对于平素生活上非常节俭的老头子,这是一次少见的破费,所以不能不使他的老伴儿大吃一惊。

    3.起坐间
    已是傍晚时分。老夫妻喝着烧酒,共进晚餐。
    桌上摆着老头子买的上等火腿、鳄梨、鳗鱼。
    今天的好菜,菊江自然也沾了一点光。
    菊江:还是去检查检查好。
    真吉:今天心里痛快。
    菊江:这就放心了。
    真吉:不过还不能放心。我要活一百二十岁,到那时候再娶个年轻的小老婆。
    菊江:啊,可真好!请您只管随意娶吧。
    真吉:找个十九、二十来岁的吧。总而言之得年轻的,每月给一定数额的礼钱,谈不到别的什么事儿,就是常常见见面,在一起吃吃饭,谈谈高雅的话。如此而已,我向往的就是这个。奶奶,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菊江:想入非非。你想把一个年轻的姑娘缠住,跟她说你那想当年如何神气的事儿?谈战争?说你当年在新加坡嫖女人的事儿?这些话,年轻的姑娘听吗?
    真吉:所以我就得找一个能听我这陈年老帐的姑娘嘛。如果找你这样的好人,那不是南辕北辙么?
    菊江:啊,我懂啦,懂啦。只要决心找,也能找得到。
    真吉:啊,今天心里真痛快。

    4.同上
    天快黑了。
    佗助(画外音):晚饭之后发生了突然变化。
    真吉从椅子上跌下来,趴在地板上。
    菊江此时正在厨房洗东西。
    真吉跌下来之后一时没动弹,过了一会儿,慢慢欠起身子,爬到阳台上,扶着栏杆蹲起,望着黄昏中的大海。
    真吉:奶奶!
    菊江仍在专心地洗碗盏。
    真吉:喂,奶奶!
    菊江:干什么?
    真吉: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菊江:等等,我洗完了就来。
    她洗完东西,来到阳台。
    这时她看到,真吉正蹲在阳台上。
    菊江:怎么啦?哪里疼啊?
    真吉:胸闷,喘不上气来。
    菊江:啊……汗出得太多了。
    真吉:往常我一到这儿,望望大海,精神就好了,今天无效,这可不行。
    菊江:上大夫那儿看看去?
    真吉:不用啦。让我躺一躺也许就能好。
    菊江进了日式卧室,开了灯,赶紧铺好被褥让真吉躺下。
    佗助(画外音):他的胸闷始终未见好转。

    5.家门外
    菊江出来,穿过马路,去对门邻居家。
    邻居的门开了,主妇出来应客,紧接着男主人也出来了。
    佗助(画外音):幸亏邻居是精神科医生,问了一下症状就立刻帮忙联系医院。

    6.坡道
    出租汽车开着前灯驶下坡道。
    佗助(画外音):过了一会儿,叫的出租汽车也来了。
    真吉由菊江服侍着上了汽车。
    佗助(画外音):当时,我岳父还能举步,所以自己坐上汽车去了医院。
    汽车往后退到坡上,在这里调转方向开走了。
    佗助(画外音):然而……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7.起居室
    桌上摆着烧酒杯,还有刚刚开始吃的火腿、鳄梨、鳗鱼。

    8.片名字幕
    丧礼

    9.字幕
    第一天

    10.制片厂摄影棚
    摄影棚里。扮演艺妓的千鹤子,提着和服下摆,快步去接电话。
    服装员提着她的后衣摆跟看她走去。
    摄影棚的地面高低不平,脚下净是照明灯线和其他器材,非常零乱。千鹤子步履艰难,险些跌倒,多亏服装员把她扶住。
    制片人拿着听筒在等她。
    千鹤子:啊,妈妈,爹怎么样?忽然怎么啦?……喂喂,……突然有变化?怎么处理的?……您光说不得了,有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喂喂,总而言之是病危?病危对吧?……好,知道了。还通知谁啦?……哦,绫子已经奔你那儿去啦?带着孩子?哦,知道了。我这边戏一完立刻动身。好,见面谈。您可别垮了,振作呀。好好!
    电话断了。她丈夫佗助也过来了,佗助穿的也是和服。
    千鹤子:偏赶上这时候。外公病危。
    佗助:病危?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是不是脑溢血?
    千鹤子:不是,不是脑病,是心脏的病。

    11.布景里
    这是日本式宴会厅的布景,从正面看,是个普通的布景,但实际上左半边前边较小,而右半边的进深则很大。总而言之,从正面看的时候,右半边的人物大小跟普通人一般大,可是左半边的人物看起来则巨大化了。佗助站在右半边,靠里。
    千鹤子在左半边,靠前。
    佗助右手拿着酒盅,千鹤子双手捧壶斟酒。两人前后相差数米,可是从正面看起来却跟在一处斟酒一般。
    简单地排练一番。
    录音设备启动。检查画面用的电视摄象机启动。场记拍板。行动开始。
    暂时没事的人都看着检查画面的电视荧光屏。
    摄影机旁的电视荧光屏上显现出宴会大厅的景物,佗助坐在那里,千鹤子这个人高马大的艺妓进来给他斟酒。
    看荧光屏的摄制组人员不出声地笑得前仰后合。听到导演喊停、这才纵声大笑。
    守卫:雨宫先生,雨宫千鹤子先生,您的电话!
    笑声戛然而止。千鹤子站起身去接电话。

    12.电话
    千鹤子:是么?刚才咽的气?……是么?……受罪了吗?看来是这么回事。单从时间这么短来说,就没有受罪,这还不错哪……有什么遗嘱吗?哦,没有。……我这里马上就完。……您暂时呆在那里没关系吧?……好,您先多受累吧。
    她放下电话。佗助已经过来,他身后也跟来一大群人,都关心地看着千鹤子。
    千鹤子:我父亲死了。

    13.休息室
    千鹤子脱下演戏的服装,取下假鬓和头套。她涂上净面膏,用手指搓脸,这样,整个脸上全是灰色的面膏,用软纸一擦,才露出千鹤子清秀的本来面貌。
    房间的一角有用帷幕隔起的一块地方,千鹤子去那里换上她自己的服装。佗助已经换好衣服。
    房间里有服装员、服装助手、管化妆的青年妇女,管假发的男青年。门敞开着,外面走廊上,有制片人、制片主任、代理店的人……
    佗助与千鹤子的经理里见走了进来。
    里见:大家问丧事在哪儿办哪。
    佗助:那当然在三河啦。
    里见:不是说在伊豆吗?
    佗助:怎么可能呢?外公的兄弟啦,亲属啦都在三河嘛。他家也在那儿呀!(对千鹤子)你说呢?
    千鹤子:嗯,不过这得问问外婆才能定。
    佗助:在伊豆办就不伦不类了,本人有家,为什么在我们别墅办丧事啊?
    千鹤子:可也是……
    佗助:千鹤子,反正问问外婆的意见再定吧。
    千鹤子:对!
    千鹤子走出房间。
    佗助:可是我大概没法参加丧礼。明天、后天都有戏哪。
    里见:这个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佗助:因为工作不参加丧札,这有什么不对?
    里见:这不大好。不管怎么说吧,还是丧礼最重要啊。

    14.走廊
    千鹤子走来,去里面挂电话。
    代理店的佐久间和他新来的部下青木在前边悄悄谈话。看样子佐久间那个人很精明。
    青木:父亲父亲的,是井上佗助先生的父亲去世啦?
    佐久间:真浑。是千鹤子的父亲,千鹤子的父亲去世了。
    青木:死在井上先生家?
    佐久间:不是,在医院里,伊豆的海鸥温泉中央医院。
    青木:啊。她父母是伊豆人么?
    佐久间:真浑,伊豆的别墅。
    青木:她父母的?
    佐久间:真浑,不是,是佗助先生的。
    青木:对,对,上那儿玩去了,结果就死在那里了。
    佐久间:真浑,不对,不对!千鹤子的父亲退职以后,就住在那别墅里。你是管拍电影的,象演员的这些情况应该好好记住才对。成天净想些什么哪。
    青木:对不起……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是说,从某种意义来说,千鹤子的双亲还算是伊豆的人啦。
    佐久间:真浑,有什么“某种意义”呢?千鹤子的父亲是三河人,三河的。直到现在三河还有家哪。他常常到伊豆来玩,到伊豆来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青木:那么丧事在哪儿办呢?在三河?
    佐久间:真浑,这事儿你想想……
    青木:在伊豆?
    佐久间:真浑,伊豆那里是佗助的别墅。
    青木:那么到底在哪儿呢?
    千鹤子挂完电话,从佐久间他们前面走过,去休息室。
    佐久间:喂,你还没对千鹤子讲几句慰问的话吧?快去吧。
    青木:是!

    15.休息室
    千鹤子回来。
    千鹤子:外婆说想在伊豆办。
    佗助:在我们家办丧事?
    千鹤子:对。
    佗助:喂,喂,别开玩笑吧。
    千鹤子:你别拦吧。
    佗助:那可不行。在我们家办,那可受不了!
    千鹤子:……
    佗助:为什么非在我们家不可呢?对三河的亲属们合适么?没意见么?
    千鹤子:外婆说没关系,在三河办还得麻烦亲属,她不愿意提心吊胆地办丧事。
    佗助:哼!
    这时青木过来。他在门外寻找机会进来。
    千鹤子:况且,外公喜欢伊豆,曾经说过,他不再回三河了。
    佗助:……
    千鹤子:呶,你答应在伊豆办吧。
    佗助:那就是说丧事由我们办啦?
    千鹤子:就是嘛,拜托啦。况且,不管怎么说吧,总算是你爹,对社会上来说也好看。
    佗助:外公是我爹?
    千鹤子:就是嘛,社会上就是这么看的。
    青木早就在寻找说几句礼貌上安慰的话的机会。此刻他走上前来,对佗助施礼。
    青木:方才我听佐久间先生说你父亲最近去世了……
    千鹤子很不高兴。
    青木:的确很突然,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可想而知,你一定非常难过。

    16.道路
    大雨。佗助的大众牌和里见的城市牌汽车,在雨天的田园景色中奔驰。
    渐渐地接近市区了。
    红灯亮了,汽车停下。马路旁边水沟里的水几乎满了。
    伞的海洋。
    雨中闪闪发光的柏油路。雨中的孩子们。
    佗助:孩子们怎么办?
    千鹤子:只好带去啦。
    佗助:让他们去看死人?
    千鹤子:也许不该让他们看。不过,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呢,所以总觉得可怕。我这是第一次看死人哪。
    佗助:我早就死了父亲,从这一点来说是有经验的。
    汽车通过人多的商业街。
    上灯时分的商业街,买东西的人很多,显得有股活力。好久未来,颇感亲切。
    佗助的大众牌汽车几乎是在伞的海洋中劈浪前进一般,所以走得很慢。
    佗助:把孩子们带去吧。死人也是现实现象之一,让他们知道以现实的态度面对现实,也並不坏。
    千鹤子:你可得认真地给孩子们解释清楚才行。
    汽车开进了安静的住宅区。

    17.儿童房间
    太郎(十岁)和次郎(七岁)在弄得杂乱无章的屋子里,各人拿一本书躺着看。父亲进来,他们抬起头,那花猫阿吉也抬头看看。
    佗助:有话跟你们说,两个人都坐好!
    次郎:大概不是训我们吧。
    佗助:你先坐正。重要的话,你们要好好听着。外公因病突然去世了,这固然是让人悲伤的事,但是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回,所以只能想得开些。外公的一生,也许不太幸福,不过到了晚年的时候,有你们这么好的外孙,可能使他多少有些乐趣。
    太郎茫然地听着,次郎已经不停地眨着眼睛,强忍着悲痛,不让眼泪流出来。
    千鹤子进来。
    千鹤子:孩子们还没有丧服哪,真让人着急。
    佗助:孩子们就不用了,穿朴素点就凑合了。外公的丧事嘛,没有谁来的。
    千鹤子:虽然这么说……可是……还是早买的好。
    说完走开。
    佗助:我们现在就去伊豆。
    太郎:我们也去?
    佗助:对。我们都去和去世的外公告别,然后还得参加丧礼,所以得把你们带去。但是要记住,这不是去玩。想想去世的外公,这几天你们要以严肃的态度对待。明白了吗?
    太郎点头。次郎把头伏在膝盖上抽泣。

    18.起坐间
    里见在挂电话。另一间屋子里,千鹤子在翻箱倒箧地找衣服。
    里见:(拿着笔记本)首先得买棺材,因为要在医院太平间入殓。呶……好,这事就拜托……您问我要多少钱的……打电话订棺材,我这还是头一回……啊啊,用不着那么贵的,可话又说回来咧,太简陋的也不行,中上等的你看怎么样?……行行……十三万?再贵一点儿的呢?……哦……那就买十三万的吧……今晚上在医院能见到你吧?今晚上……好,等会儿见……问我?我是电影演员井上佗助和雨宫千鹤子的经理人,名叫里见……对,对……好吧,请多关照。
    佗助和孩子们走了过来。
    里见:把棺材订好了。
    佗助:啊,谢谢。
    里见:十三万的。
    佗助:十三万……究竟是贵还是贱,我可没谱。(对千鹤子)今晚上守灵还得预备吃的吧。是不是先把四喜饭卷(注1)订下来?
    千鹤子:饭卷订多少人的?
    佗助:也就是二十份吧。
    千鹤子:二十份?不多吗?
    佗助:守灵之夜呀,半夜里要是有人要东西可又没吃的,那才糟呢。
    千鹤子:可也是……
    佗助:那件黑色薄毛线衫先拿出来,等会儿让次郎穿穿看。
    千鹤子:不行。那是外婆的。

    19.汽车库
    天完全黑下来了。大雨滂沱,佗助一家现在坐上千鹤子的投球牌汽车出发了。
    里见的城市牌轿车跟在后面。

    20.道路
    汽车在大城市的车流中走了一阵,没有多久就上了高速公路。汽车在倾盆大雨中疾驰。时速表的针指着一百四十公里。里见的车也不示弱似地紧紧跟上。有时两车并行,就象你追我赶赛车一般。里见和佗助都在兴头上。佗助甚至把三明治从车窗中扔给里见。
    从颤动的后望镜中看出,他们把成群的卡车全都甩在后边了。
    坐在后座的孩子们都睡着了。花猫阿吉在太郎怀里,睁着它那亮晶晶的眼睛。
    他们的汽车掠过冒白烟的工厂。一节节灯火辉煌的电车车厢从很高很高的陆桥上疾驰而过。
    路上的车渐渐地少了。
    佗助:老人家没有拖很长时间,所以没有什么痛苦,这一点还是万幸的。
    千鹤子:可也是,没有受什么痛苦,真是万幸。
    佗助:假如一拖几年,这可就麻烦大了,首先是外婆就吃不消。
    千鹤户:真的,外婆可没少吃苦。战后外公馄不上饭吃,在九州开妓院的时候,妓院的活全交给外婆干,可他自己却和本妓院的女人胡来……为这些事啊,外婆不知道哭过多少次。首先,就说我千鹤子这个名吧,据说是他初恋过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你说这不简直是开玩笑吗?
    佗助:外公和外婆可没少吵架。老头子二句话没完就说:“你是吃我的退休金哪!”
    千鹤子:老爱吹牛,装腔作势,你对他总是逆来顺受,所以才处得较好。
    佗助:总而言之,外公是个没什么意思的人。……这回呀,如果是先后颠倒过来,外婆先去世的话,那可就麻烦透了,你说呢?
    千鹤子:可真的。
    佗助:看来,咱俩呀,还是我先死好。
    路上没有别的车,佗助和里见在尽情地赛车,汽车疾驰如飞,车灯的灯光时而向上,时而向下。

    21.医院外面
    倾盆大雨。医院外面连个人影也没有。佗助和里见的车开来,停下。里见下车跑向门厅,立刻又跑回来,向佗助打手势:把车开进后门。
    两辆车绕到医院后面。

    22.医院后院
    这里是停车场。一楼的紧里面,有一个地方灯火通明,汽车朝那里慢慢开去。
    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打着伞,身穿礼服的男人,举手示意停车。
    男人:把车停在那边吧,那里有穿廊、不挨雨淋。
    那人指着他们停车的地方。佗助和里见把车开过去停下来,然后下车。
    男人:从这儿下车不挨雨淋。……我是海鸥温泉殡仪店的海老原。老先生突然去世,府上一定万分悲痛。
    佗助:请多费心吧。
    海老原:请到这边来。
    这位殡仪店老板,上牙全是银的,眼镜上加了个塑料太阳镜片,镜片上有折页,可以撩上去或放下来。他身穿礼服,但是里面穿着一件黑毛线背心,礼服有些走样了。

    23.太平间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小房间。屋子中央有个台子,上面安放死者。旁边有个地面铺席的小房间。千鹤子的妹妹绫子一家人,从三河赶来的大伯,以及未亡人菊江都在这里。
    菊江的脸上,泪痕犹在。
    从三河来的大伯,曾当过市议会议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地头蛇。
    绫子皮肤白嫩,因为怀孕已经八个月,长了一脸蝴蝶斑。她是个性格开朗,和蔼可亲而又稳重大方的女人。
    她为了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衣服,两手不停地打着毛衣。可以看出,她是哭过的。大概孕妇容易饿,她常常从手提包里摸出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吃个不停。
    绫子的丈夫喜市,是个大个汉子。
    他们的两个孩子长相虽然很机灵,但是举止粗野。
    千鹤子他们走了进来。
    绫子:姐姐!
    千鹤子:啊,绫子……啊,佐武、阿铁……妈,你好吗?
    佗助:外婆,你身体还行吗?
    菊江:嗯,我不要紧。
    千鹤子:佗助,这是三河的大伯,雨宫商店的……
    雨宫:我是亡人的哥哥。事情来得突然,大家一定都很难过啦。
    佗助:啊,承问,谢谢。……您今天从三河来?
    雨宫:也就是三十分钟之前到的……
    佗助:您远道而来,实在是太辛苦了。
    雨宫:我们弟兄七个,差不多都死了,只剩下真吉和我,现在真吉又去世,结果就剩我一个了。
    菊江:请大家最后看看遗容吧。
    佗助等人走近遗体。
    逝者脸上蒙着白布,枕畔点着细香,一缕香烟,飘渺无定。遗体穿着睡衣,下摆处露出的双脚呈黄色,已经僵硬了。双手合十。
    人们合十默拜。
    佗助来到前面,向逝者行礼,注视了一阵岳父的遗体之后,把蒙脸的白布拿掉。人们注视着遗容。
    片刻的沉狱。
    海老原:遗容显得十分平静、慈样啊。
    佗助:不错。
    千鹤子:真的,遗容多安祥啊。
    雨宫:就跟睡着了一样。
    佗助:耳朵附近的颇色开始有些变化。
    孩子们好奇地凑上来看。
    千鹤子:啊……啊……
    佗助:(对菊江)当时的情况怎样?
    菊江:大概是四点左右吧,我忽然想起没有手纸了,我就说,我出去买一趟手纸行不行啊,他还说:行啊。我说:要是感到不舒服,你就按铃。说完我就把铃塞到他手里,然后我就去地下室小卖部买手纸去了。等我回来一看,屋子里挤满了医生和护士,各种医疗设备全搬进来了。我从人缝中一瞧,只见外公的脸已成土色,他啊地喊了一声,身子朝后仰去。这是我最后看到的情况。以后呢,护士叫我到走廊上去等着,我就在走廊等着。后来医生把我叫去……
    千鹤子:没办法,该做的都做了。

    24.太平间外面
    载着棺材的面包车冒雨驶来,慢慢地退到太平间的门口。

    25.太平间
    里见:佗助,带钱来了吗?我去把医院的帐结了。
    佗助:要多少?
    里见:啊,估计不出来……
    佗助:倒是带着二十万左右呢。
    里见:嗯,大概够了。
    他开门去医院。

    26.会计科
    里见:我是来结刚才在这里逝世的雨宫真吉名下的那笔帐的。
    女会计:雨宫先生吗?请稍等一下……好,就是这一笔,三万三千五百六十元。
    里见:三万三千?
    女会计:还有五百六十元哪。
    里见使劲忍着才没笑出来。
    女会计:怎么?
    里见:没什么,没什么。
    女会计:这里包括死亡诊断书的费用五千元。
    里见:谢谢。

    27.太平间
    里见回来,把剩下的钱交给佗助。
    其余的人都聚在海老原那里在听他讲话。海老原总是让别人先讲,不把自己的结论强加于人。
    海老原:大家看怎么办好?是把老先生用带床的车拉回家,盖上被停灵一个晚上好呢,还是现在就入殓好?
    千鹤子:现在在这儿入殓行吗?
    海老原:那倒没关系。这么办的也很多。
    菊江、千鹤子、佗助、绫子,雨宫过来把他围在中间。
    绫子:不过,那么办我总觉得怪可怜的呀。
    千鹤子:外婆看怎么办好?
    菊江:是啊,那么你看呢?
    千鹤子:我认为现在就入殓倒合适。
    菊江:既然你们没意见,我也没什么说的。
    千鹤子:(对佗助)您看怎么办好?
    佗助:我看现在入殓未尝不可。拉回家还让外公躺在被窝里,我觉得人仍然象活着一般,反而让晚辈们揪心。
    千鹤子:那就在这儿入殓吧。
    雨宫:千鹤子!
    千鹤子:有。
    雨宫:这个……怎么说呢……
    千鹤子:你想说什么?
    雨宫:入殓之后,这棺材用什么运?
    海老原:用面包车。
    雨宫:用面包车拉回去……到家之后再从棺材里拿出来,然后再安置在被窝里?
    佗助、千鹤子、菊江:不是。
    佗助:不是那样,不拿出来,就放在棺材里了。是吧?海老原先生。
    海老原:对,放在棺材里不动了。
    雨宫:不盖被躺着?
    海老原:对。
    雨宫:那么,怎么说呢……等和尚来诵经的时候再从棺材里请出来,放在被窝里?
    佗助、千鹤子、菊江、海老原:不是……
    佗助:放在棺材里不动了。
    雨宫:方才说放在被窝里是怎么回事儿?
    海老原:是这么回事儿,用一辆带床的车让老先生躺着运回去,然后给他盖上被……
    雨宫:那么这样棺材怎么办呢?
    海老原:这样啊,就等明天把棺材运去,然后入殓。
    雨宫:佗助啊,这怎么说呢……你的意思怎么办好呢?
    佗助:嗯,所以我说,现在外婆心情刚刚乎静下来……如果回去还放在被窝里,又要引起老人家伤心了。与其那样,倒不如……
    雨宫:这个……怎么说呢……
    佗助:况且天还下雨,我想,遗体还是别让雨淋着才好……
    千鹤子:对。还是在这儿入殓吧。妈,这么办行吧。
    菊江:我没意见。
    雨宫:……
    千鹤子:好,那就拜托了。
    海老原:照办,照办。
    雨宫:三河那里可不是这么办的。
    海老原:好,那就现在入殓,请大家到这边来。先请老太太和千鹤子先生给老太爷穿上袜子。
    菊江、千鹤子给真吉发黄的脚穿好崭新的白袜。
    海老原:然后就请大姐夫和二女儿给老人穿上草鞋,其余各位尽可能搭一把手。
    雨宫和绫子很笨拙地给遗体穿上草鞋。
    最后由海老原的助手做适当的修整。
    绫子的孩子们拉一拉他父亲喜市的衣服。
    佐武:呶,爸爸,那是什么?
    喜市:那是草鞋。
    阿铁:为什么穿那东西。
    喜市:外公穿着它到那个世界旅行去呀。
    次郎:那就是说,它是一种鞋啦?
    喜市:对,对。
    海老原:好,请家属入殓。最好每位都要扶一下。
    人们立刻上前扶着遗体。
    海老原:老太太扶着头,两位姑奶奶请到这边来,外孙们也要扶一下,男家属抬两边……好,请抬起来入殓吧。
    绫子:啊,好象还热乎呢。
    外孙们:啊,真的还热乎呢。
    喜市:不可能吧。
    绫子:可也是。
    佗助:布的手感是温乎的。
    全体把遗体抬起,慢慢地靠近棺材。
    在空中移动着的死者的面孔。
    人们把遗体放进棺材。海老原暂时用白布代替寿衾,很麻利地塞上干冰之后盖上棺盖。棺盖上相当于头部的地方有个小玻璃窗。
    海老原:可从这里瞻仰遗容。棺盖没封,告别的亲朋来的时候可以打开。
    里见:那就出发吧。
    海老原:一位家属护送就行了,请老太太护送吧。
    菊江:好,我去吧。
    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太平间。
    三位护士前来向菊江告别。
    护士:实在对不起,我们力不从心,请多多保重……
    菊江:多谢各位照顾。
    人们纷纷登车而去。

    28.佗助家
    面包车到了,人们下车进屋。
    这所别墅的木头台阶,能上二楼,从二楼的阳台也可进起坐间。
    海老原的助手、佗助、喜市、里见等人,冒着倾盆大雨抬着棺材走上台阶。
    佗助:大家注意脚下!
    助手:稍等一下,我的手挤住了。
    里见:后边往高里抬!
    助手:向上抬!再向上!
    佗助:前边稍等等!等等!哪边是头啊?
    喜市用手摸棺材。
    他摸到了棺材头部的小窗。
    观众从小窗看到了真吉的面孔。
    喜市:这边是头。
    佗助:这可不行,这样变成头朝下了。
    喜市:而且份量都集中到头部来了。
    佗助:转个圈调换一下方向吧。
    人们倒退了一下,转了个圈儿,这回是佗助他们在前,往上走。
    左邻右舍的人都从家里出来迎灵。
    其中有花村旅馆的老板娘花村,精神科医生木村的太太节子……
    佗助:哎呀,成落汤鸡了。
    海老原:灵停在哪儿?
    佗助:停在正中央呗。
    助手赶紧支起架子,大家把棺材放下。
    雨宫:大姑爷!
    佗助:有。
    雨宫:这个……怎么说呢……
    佗助:嗯?
    雨宫:这是朝哪个方向呢?
    佗助:方向?
    雨宫:头可得朝北呀。
    佗助:朝北……
    雨宫: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朝北不行啊。
    佗助:哦,这边是西……
    雨宫:那么北哪?
    佗助:对呀,对呀,这边是北。
    雨宫:西呢?
    佗助:那边!
    雨宫:北呢?
    佗助:这边。现在这样正好是头朝北。挺好,挺好!
    尽管此时此地不该笑,可是大家不由得笑了。雨宫似乎不相信,他独自一人还在琢磨到底哪边是西,哪边是北呢。
    千鹤子等人进来。
    千鹤子:啊,好大的雨。啊,花村太太,木村太太,晚上好。
    太太们:晚上好。
    太郎:喂,阿吉也来啦。
    节子:啊,花猫阿吉也来啦?
    千鹤子:因为怕在这儿呆久了,所以只好把它也带来了。
    节子:可也是。
    花村:老先生突然逝世,请大家务必节哀。
    佗助、千鹤子、菊江答礼致谢。
    节子:老先生突然去世,不胜悲痛之至,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家才好……要是造厨方面的事需要人手,请不必客气吩咐就是……
    佗助、千鹤子:谢谢。
    花村:外婆一定很难过呀。
    菊江点头致谢。
    节子:谁都没有想到。
    花村:本来还不到年纪哪。
    节子:我听了大吃一惊。
    花村: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昨天还精神得很哪……杠着木棍球家什爬那坡道,给我的印象可深啦。

    29.厨房
    四喜饭铺的年轻夫妇阿福和阿清,顶着倾盆大雨,穿着“夫妇雨衣”跑来。
    阿福:对不起,订的四喜饭卷送晚了。
    千鹤子:啊,阿福,啊,阿清……真妙,夫妇风雨衣。
    佗助进来。
    千鹤子:你瞧,多时髦,夫妇风雨衣。
    阿福:因为我们是新婚嘛。
    千鹤子:还没有孩子?
    阿福:可不是,尽管努力奋斗啦,可是还没有。
    阿清:真讨厌。
    两人脱下雨衣,里面郑重其事地穿着丧服。
    阿福:老先生突然去世,实在是出乎大家意料……
    家属们答礼。
    阿清:我们俩都来帮忙,有事请吩咐……
    佗助:可是,你们把买卖扔下都到这儿来,行吗?
    阿清:行!
    阿福:健太那家伙在哪。
    他把做四喜饭卷的家什放在洗碗槽上。
    佗助:啊,紫菜卷?
    千鹤子:对,用紫菜最好。
    佗助:嗯?哦,我以为是做带馅的饭团子或者做菜饭呢。
    阿福:嗯?我们弄错啦?
    佗助:没关系,没关系,是我记错了。

    30.起坐间
    家俱已经归拢起来,海老原的助手正在棺材前面摆祭坛。
    家属们默默地看着。

    31.儿童房间
    四个孩子正在闹腾。
    佗助进来。
    佗助:喂,你们给外公上香去!
    太郎:我就不必去了。
    佗助:不是不必去,而是非去不可。这是一番孝心。
    太郎:是!
    孩子们去起坐间。

    32.起坐间
    节子:好,用这个湿一湿外公的嘴唇。
    孩子们害怕地湿了湿真吉的嘴唇。
    次郎眼睛快,一下发现棺材上那把小刀。
    次郎:啊,这把小刀可不错!
    佗助:别动!
    次郎:对不起。
    阿福:那是外公在那个世界上遇上妖魔鬼怪的时候用它战斗的武器呀,你拿去可不行。
    次郎:妖魔鬼怪?
    阿铁:就是电影里的大怪兽。
    阿福:和大怪兽可不一样。
    次郎:是非洲怪鸟。
    佗助:不对,不对!喂,你们睡觉去吧。
    菊江把真吉的照片拿来了。
    但是,这张照片就象偏僻地方土财主古老的起坐间里挂的老祖先的像,而且那镜框也土里土气,就象专为今天事先准备好的。
    佗助:这是怎么回事儿?
    菊江:这是早先的。
    佗助:嘿,这倒正合适。
    阿福:可真是,挂上一条黑纱就能用。
    菊江:今年春天照的。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说无论如何得照个佩戴勋章的照片,就从三河把勋章拿来,顺便把寿衣也带来了。这样,就到照相馆照了这么张相。
    佗助:怎么,这表情好象是在嘲笑什么哪。
    千鹤子:这还是外公情绪最好的时候照的哪。
    佗助:也许,不过这表情总有些瞧不起人的样子。
    千鹤子:不是那么回事儿。这是他想起什么笑话,自以为十分可笑时的表情。
    阿福:总算准备得挺好。

    33.日式房间
    看样子,似乎是海老原和里见在这里研究丧礼的方案。海老原常常把他那嵌在眼镜上的太阳镜撩起来,有时按上一副看书用的眼镜片,或者把它拿下换上太阳镜,很有他的风格。
    里见:这丧事得花好大一笔钱。死倒是没花多少,医疗费只用了三万三千五百六十元,而且其中还包括死亡诊断书的费用哪。但愿我们死的时候也这么便宜。
    海老原深深点头称是。
    佗助进来。
    里见:我把日程再说一遍,您没别的意见就这么定下来了:明天守灵,后天火化。这一带没有正宗的寺庙,所以请了净土正宗的和尚。
    佗助:没有吗?
    里见:没有啊。
    佗助:那么这位和尚怎么个资格呢?
    海老原:这位和尚已经是此地的名僧了,一向以广结善缘普渡众生为宗旨的。
    佗助:那么老先生的戒名呢?
    里见:戒名就得从雨宫老家祖辈信仰的佛寺那里领了,暂时只好用俗世姓名雨宫真吉这四个字了。
    海老原:对。
    佗助:有这种先例吗?
    海老原:有。
    里见: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明天和尚什么时候来?
    海老原:嗯……五点怎么样?
    里见:五点,好,记住了。
    佗助:和尚到的时候,我们该做些什么呢?这方面的事我们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哪。
    海老原:请先上茶。
    佗助:哦,先上茶……对不起,请等一下,把我老婆叫来。喂,千鹤子过来一下。
    千鹤子答应了一声就进来了。
    千鹤子:什么事?
    佗助:我正在问,和尚来的时候我们干些什么……说是先上茶。
    千鹤子:上茶,对。
    海老原:对,先上茶,然后端上两个馒头,本地的温泉馒头或者别的什么馒头都行。等他回去的时候包起来带走。
    里见:布施怎么办呢?
    海老原正在计算什么,没有听见。也许装作没听见。
    里见:海老原兄,你看这布施给多少合适呢?
    海老原:什么?
    里见:我问,布施给多少?
    海老原:布施嘛……布施就是布施啦,还没有一个准数儿……
    里见:当然,这布施本来没有个价格规定,可是总得有个谱儿吧。
    海老原:这个谱儿也就看施主的意思啦,十万、二十万这个数儿我看就行啦。
    里见:照你说十万、二十万都行,可老兄你要知道,十万和二十万就相差一倍呀。
    千鹤子:可不是,我们希望你说个准数好。
    海老原:我说了十万、二十万都行,可我的意思是照府上这种情况拿二十万怎么样?
    里见:二十万,是吧?好,记住了。
    里见、佗助、千鹤子不由交换了一下眼色。
    里见:下一项就是该表示表示的了。
    海老原:我们铺子来的年轻人,就请给五千元一包吧。其次呢,火葬场火化工给五千。啊,还有,火葬场的手续归我们办。注销户口的事请府上处理吧。
    里见:记住了。
    海老原:就这些,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穿上他那定做的灰黑两色的皮鞋之后回去了。

    34.起坐间
    人们哄堂大笑。原来是花猫阿吉以睥睨一切的姿态,高踞棺材盖上,望着大家。连雨宫正吉也禁不住笑了。
    绫子:阿吉,太不礼貌了,下来!
    阿吉从棺材上跳下来。
    佗助他们过来。
    佗助:各位辛苦了。……嗯?大家没喝酒?来酒吧,来酒!
    菊江马上站起来想去弄酒。
    千鹤子:您坐您的吧,您是主丧人嘛。
    阿清拿着能装一公升酒的大瓶子进来。
    佗助:凉的也行啊。
    男人们斟上酒。
    佗助:(举杯)啊,大家辛苦了。
    大家不声不响地喝酒。
    因为四喜饭卷订多了,佗助担心吃不了,为了少剩些,他使劲地吃,而且百倍热情地鼓励大家吃,然而饭卷还是不见减少。
    千鹤子:太多了吧?
    佗助:嗯。
    千鹤子:绫子今晚住下?
    绫子:我今晚回去。丧服没有拿来,而且狗也没人照顾。
    千鹤子:你带一盒四喜饭卷去。
    绫子:好,那我就少带点儿。
    千鹤子:少带不行,带一盒子,明天的早饭就够了。
    绫子:就那么办。需要一个塑料口袋。
    菊江:好,我去拿。
    她要站起来去拿。
    绫子:外婆别动,我自己去找。
    绫子走开了。
    里见:那么我们也告辞吧。
    雨宫:是么?
    里见:我们在这山上花村旅馆定了房间。
    千鹤子:这位就是花村太太。
    花村:我们那里虽然不宽敞,可是挺安静的……好,我们去啦。
    里见:走吧,走吧!……大叔您倒是挺结实的呀。
    雨宫:我己经不行啦,老是想撤尿,真没办法,刚撤完又想撤。
    千鹤子:大伯你可要注意身体呀。
    雨宫:啊……不过我倒没想到会参加真吉的丧礼的。
    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只剩下佗助、千鹤子、菊江。
    佗助:啊,好累……我先去睡了。
    千鹤子:请休息吧……妈,今晚我们就在这儿睡吧。
    菊江:也好,我还得常常起来,别断了香火。
    两人默默地铺被褥。
    千鹤子:咱们喝一杯吧。
    菊江想站起来去拿酒瓶。
    千鹤子:您别动,您是主丧人嘛。
    菊江:好,好。
    突然传来孩子的叫声。
    她们两人急忙去儿童寝室。

    35.儿童寝室
    太郎两手伸向空中,那动作仿佛是想把什么东西拉到跟前来。
    千鹤子:太郎,太郎!不要紧。噢,好啦,好啦。
    太郎安静下来。
    菊江:魇住啦。大概是做了个可怕的梦。
    千鹤子:大概是。白天看见逝世的外公了。
    菊江:一定是。
    千鹤子:次郎心肠可软哪,听说外公去世就哭了。
    菊江:真的!难得!
    千鹤子:走吧,喝酒去吧。

    36.字幕
    第二天

    37.家
    雨停了。晨雾濛濛,百鸟争喧。传来诵经声。

    38.佗助的寝室
    佗助仍然沉睡未醒。
    他听到电影摄影机轻轻的响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原来,青木笑眯眯地把他的睡态拍成16毫米影片了。
    佗助:原来是你呀。青木,你干什么来啦?什么时候到的?现在几点?
    青木:九点。我刚到。老板佐久间说,“你去帮帮忙”,我就来啦。跑腿的事啦,帮着收礼啦,都行,你就只管吩咐吧。
    佗助:你把16毫米摄影机带来啦。
    青木:这机子响声最小……
    佗助:胶片的变速装置也好使。
    青木:因为我想到,可能有必要摄录下来……
    佗助:嗯……不要瞎拍一气。
    他去起坐间换衣服。

    39.起坐间
    雨宫正吉在念经。菊江、千鹤子陪坐在他身后。他念完经。
    佗助上香,边上香边寒暄。
    佗助:啊,早晨好,您休息好了吗?
    雨宫:旅馆非常好。澡塘、厕所都很干净。早饭是头等饭菜。
    佗助:外婆身体怎么样?
    菊江:我没问题。
    佗助从棺材盖上的小窗往里瞧瞧。
    佗助:出乎意料,面孔没有变化……啊,下雾了。
    里见从雾里钻出来,上阳台,进了房间。他一进门立刻上香,边上香边打招呼。
    里见:啊,早上好。殡仪店的人今天十一点到。他们来到之前我得去注销户口。
    千鹤子:顺便到银行去提一下款好不好?
    里见:多少?
    千鹤子:一百万行不行啊……给,图章和折子。
    里见:OK,我去啦。
    千鹤子:啊,还有,买两个馒头回来,给和尚的馒头。
    里见消失在雾里。

    40.起坐间
    雨宫在挂电话。
    雨宫:好,我告诉你钱数啊!听着,我说啦!……钱哪,放在香奠费的纸袋里,后边用铅笔写上钱数……听着……雨宫商店五万……雨宫正金银号五万,雨宫旅游和雨宫娱乐三万,白百合会五千就行啦……你什么时候到?……在热海换车,海鸥温泉下车,车站前有出租汽车,一说到井上先生家他就知道啦……好,我撂下啦,清楚了吧?我撂下啦。
    他站起来,朝棺材里面看了看。
    雨宫:真的面貌还没变哪……给他戴上眼镜吧。
    千鹤子:啊,戴上眼镜?
    雨宫:嗯,我觉得这样更好。
    千鹤子:这样一来好象仍然活着似的。
    雨宫:这样就能平安渡过奈河桥呀。好,我去一趟东京。
    千鹤子:啊,您出门?
    雨宫:嗯,买卖上的问题。
    千鹤子:那……
    雨宫:不必担心,和尚到达之前我就回来。
    千鹤子:是吗?那就请吧。

    41.书斋
    佗助在看《冠婚丧葬入门》的录像带。
    千鹤子也赶来参加。
    录像带:吊问事项。到了丧家,见到家属要简单致吊问之辞:“遭此不幸,不胜哀悼之至,希望您节哀。”吊问之辞虽然懂了,但临场就很难说得流畅,所以到时候不要急,嗓门不要太大。
    佗助:这当然啦。
    录像带:听到吊问之辞的家属,如果说:“请您见最后一面”,这时对方就该说:“好,让我拜见一下”,随后不慌不忙,安静地肃立一旁,等候家属领你前往。
    佗助:喂,要领人家去呀。
    录像带:走到祭坛棺材前,从棺盖的小玻璃窗中瞻仰遗容,时间为两三秒钟。
    佗助:记住,这时用“瞻仰”这个词儿!
    录像带:然后对死者鞠九十度躬。被领到休息室之后,吊问者要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不必客气尽管盼咐。”这样的话还是说一说为好。
    佗助:不错!
    千鹤子:呶,对方的寒暄问候就不看了吧。当前需要知道的是我们怎么回答吧?
    佗助:哦,对,对……且等一下。
    他把录像带倒了一阵,寻找“家属回答部分”。
    佗助:啊,有啦,在这儿!
    录像带:家属听到吊问者说了“此次的确事出突然,敬请节哀”这类吊问之辞的时候,要这样回答:“蒙您百忙之中前来吊问,不胜惶恐,逝者有知,一定引为欣慰”。
    佗助和千鹤子认真地听着。
    录像带:对方如果和逝者关系特别亲密,那么,上面的答辞说完之后,如果能继续说这么几句:“生前备承厚爱,实在感谢。患病期间又承枉驾前来探望,非常感激,现在我代替逝者深致谢意”,那可就太好了。
    佗助:那当然。
    录像带:那么,我们就温习到这儿吧。现在我说吊问之辞,然后请您看画面上的字幕:“此次的确事出突然,敬请节哀”。——好,请练习。
    佗助、千鹤子:(念字幕)蒙您百忙之中前来吊问,不胜惶恐,逝者有知,一定引为欣慰。生前备承厚爱,实在感谢。现在我代替逝者深致谢意。——的确该这么说。
    录像带:不过,死了亲人的家属,往往十分悲痛,尽管知道该如何答谢才对,但是一般很难说得十分周到,所以,只要简明扼要地说一句“厚谊隆情,深表感谢”,只要态度严肃恭谨,就决没有失礼之处。
    千鹤子:这样好。“厚谊隆情,深表谢意”,这句话简单,挺好,我就说这句吧。
    佗助在找录像带台本。
    佗助:槽糕,这可麻烦咧。
    千鹤子:什么?
    佗助:糟糕,糟糕。
    千鹤子:怎么啦?
    佗助:还得讲话哪,起灵的时候,还有撤供的时候,都得讲。
    千鹤子:谁讲呢?
    佗助:主丧人,或者亲属代表。
    千鹤子:主丧人,那不就是外婆吗?那可没把握。
    佗助:……
    千鹤子:您说,怎么办呢?
    佗助:麻烦啦。即使起灵的时候请三河的大伯讲吧,可撤供的时候就轮到我讲了……不大好办!
    千鹤子:糟了,偏碰上你不爱干的事。
    佗助:……
    千鹤子:不过也不要紧,我看到非讲不可的时候你也能讲得挺好。
    佗助:糟透了,一下子就把我憋出忧郁症了。

    42.阳台
    佗助、千鹤子来到阳台上。
    青木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这里。那女人回过头来。佗助和那年轻的女人视线碰在一起。两人对视的时间过于长了。
    千鹤子:啊,这是哪一位?
    青木:这是我们店里的斋藤君,老板佐久间让她来帮忙。
    良子:我叫斋藤良子。这次事出突然,您一定十分哀伤。佐久间让我前来帮忙,我就来了,请不要客气,有事您只管吩咐一声。
    千鹤子:厚谊隆情,深表谢意。
    青木:别客气,有事您只管发话好啦。
    千鹤子:我想,等一会大概有劳驾帮忙的事。

    43.门外的道路
    邻居木村医生走来,他表情沉痛。

    44.起坐间
    千鹤子:您过来,木村先生到啦。
    佗助把木村医生迎进来。
    木村医生:这次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大家一定非常难过。我昨天晚上偏偏脱不开身,没能及时前来,非常不礼貌。
    佗助:今天您百忙中前来,实在感谢。从昨天起您太太就大力协助,实在是帮了大忙。
    木村医生:那就让我上上香吧……说实在的,可真是太突然了。
    佗助:不错。没有宿疾,所以谁也没想到心脏出了毛病。
    木村医生上完了香。
    千鹤子:请您见最后一面吧。
    木村医生来到棺盖小窗跟前。
    木村医生:啊,多么安祥的遗容啊。
    他行礼如仪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掏出烟斗吸烟。他太太节子过来坐在他身旁。
    佗助:入院的事全靠您大力帮忙。
    木村医生:说起来呀,我是医生,可是没有帮任何忙,实实在在对不住邻居。昨天我还和节子说过,医院吧,中央医院好些,虽然稍微远些,但在这海鸥高原,总还是国立医院……医院究竟怎样呢?
    佗助:我以为医院的确认真尽职了。
    木村医生:没有送集中治疗室吗?
    菊江:没有,因病倩突然恶化,只好把各种器械全搬进病房里。
    木村医生:拍爱克斯光照片了吗?
    菊江:拍了。结果心脏完全是雪白的,那是不是因为心肌梗塞,肌肉收缩所致?
    木村医生:做心电图啦?
    菊江:心电图也做了。
    木村医生:最后按摩心脏了吗?
    菊江:医生这么按摩的,不知怎么回事,按摩了三十多分钟。据说,一般只消十五分钟。
    木村医生:哦,哦。
    菊江:不过那时候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手这么按摩的时候,仪表上就出现波纹,可是手一停,指针立刻垂直不动了。大夫说:“瞧,一松手就这个样子,怎么办?”可是我怎么说哪,我能说非得还继续按摩卜去不可吗?这么胖的一位大夫,累得汗流浃背。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人家不好。所以我就说“好啦”,请他停止按摩,关上机器的电源。
    木村医生:就是说,该做的都做啦?
    菊江:是,该采取的措施都照章行事了……让你挂心,实在感激不尽。
    节子:病实在来得太急……老爹摘了柚子总给我们送去,而且照例放在门厅。
    千鹤子:就是嘛。我们再三告诉他,象柚子这种东西,这一带谁家都有,你就别送啦,可他还是送。
    节子:倒也不是谁家都有。即使有,那味道也多少不同。

    45.阳台
    殡仪店的人到了。他们把东西拿进来,开始摆祭坛。四周围起蓝白相间的帷幔,室内的情况和气氛就完全变了。
    青木用摄影机拍下实况。

    46.青木拍的胶片(黑白、无声)
    字幕——《某家丧礼的记录》
    挂起帷幔。
    摆好祭坛。
    花圈,供品都摆好。
    丧幡。
    人们拿来大量的花瓶。
    房间里摆满了鲜花。
    佗助忙个不停地重新摆设家俱。
    孩子们到厨房里偷吃下酒小菜,挨大人的申斥。
    电报局的人送来唁电。
    唁电的特写。
    搭好了的祭坛。
    祭坛细部的特写。
    端详祭坛四周的人。
    字幕——演习上香的动作。
    佗助教孩子们如何上香。
    佗助的示范表演。
    他先鞠一躬。
    站在垫子上之后再鞠一躬。
    拿线香。
    字幕——线香拿一根或三根都行。
    佗助拿了三根香。
    三根香一起就蜡烛火点着。
    字幕——线香点着后的火苗不能吹灭。
    佗助用手搧灭。
    字幕——插香的时候须一根一根地插。
    插香的手的特写。
    佗助合十默拜。
    他从坐垫上下来,然后再鞠一躬。
    字幕——“好,你们上香试试。”
    孩子们上香,动作各有千秋。
    宇幕——佗助表演烧木香的动作。
    佗助表演给孩子们看。
    先点头行礼,然后直起身来。
    对和尚一礼。
    跪行半步。
    面对灵牌、遗像。
    行礼。
    坐定之后合十。
    字幕——两手上挂好念珠。
    佗助用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手指从香盒里拿起木香,举到额头处,然后放进香炉。
    字幕——这是向佛、法、僧三宝献的香,所以要重复三次。
    佗助献香三次。
    他再一次合十。
    两手拄着草席,膝行退下,向死者家属行礼,然后站起,回到自己的席位。
    字幕——好,开始练习!
    孩子们练习。
    宇幕——照纪念像。
    里见、佗助夫妇、他们的孩子,菊江、绫子夫妇及其孩子们,齐集祭坛前拍纪念照。
    字幕——守灵之夜的准备。
    在厨房操作的妇女们。
    菜肴的特写。
    开怀畅饮的男人们。
    在外面嬉戏的孩子们。
    前来吊丧的客人们。
    奠礼的特写。
    里见和喜市在记礼帐。
    海老原拿来念珠。
    千鹤子和菊江挑选念珠。
    念珠的价格表,从一千五百元到两万元。
    千鹤子买一千五百元的两串,菊江买了两万元的一串。
    字幕——这样,守灵之夜的准备工作就算告成。
    登上屋顶眺望大海的妇女们。
    屋顶上。
    晴空万里。
    俯瞰的大海。
    绫子站在阳台上大嚼三明治。
    字幕——你真能吃啊。
    抬眼望着镜头的绫子。
    字幕——肚子饿了嘛。
    佐武、阿铁跑来。
    他们也要三明治。
    绫子把三明治分给孩子们。
    字幕——你的食欲的确不错。
    绫子满口大嚼。
    字幕——这夹肉面包真好吃。
    屋顶上的人在大笑。
    波光粼粼的大海。
    厂标。

    47.门外
    汽车开来,下车的是雨宫,后面跟着一位穿丧服的妇女。

    48.阳台
    雨宫:我回来了。
    千鹤子:你回来啦?啊,伯母也来了。
    雨宫:嗯,在海鸥温泉车站聚齐的。
    雨宫妻子跑到菊江跟前,拉住她的手,大喊大叫似地说话。
    雨宫妻:啊,菊江!这是怎么说的!这简直太意外啦!
    菊江把他们夫妇让进屋里。
    雨宫妻:心脏病?真吉心脏有过毛病吗?
    菊江:没有,根本没有,所以连我都吓了一大跳。
    海老原的助手拿来扬声器和话筒。
    佗助:扬声器?
    喜市:和尚念经时候用?
    里见:简直是要开音乐会一般。
    海老原过来。
    海老原:商量一下明天火葬场用的盒饭问题。
    佗助、千鹤子、里见同他一起进了日式房间。
    青木和斋藤良子正在这里喝酒。青木给良子斟酒,看样子良子酒量相当不错,青木频频斟酒,而良子也就频频举杯。
    佗助:什么盒饭问题。
    海老原:盒饭问题是这么回事。明天十一点到十二点是告别仪式,十二点起灵去火葬场。火化得用一个半钟头。等候时就吃午饭……
    里见:对,那时候大家都没吃哪……
    海老原:对。这时该弄点儿简便饭菜招待大家,但是家属此时此刻是难以下咽的。我多年苦心研究出一种盒饭,能让家属在这种场合也喜欢吃。就是这种盒饭,请大家先尝尝吧。这是以山菜为主,茶沤饭的上面加香菇、蕨菜、竹笋,再加上鸡蛋丝、鲷鱼肉松。
    海老原打开饭盒请大家尝。
    青木也过来瞧。
    良子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过来。
    佗助他们尝了尝盒饭。
    佗助:好吃,好吃,不错。
    里见:嗯,的确不错。
    海老原:非常好吃吧?参加丧礼吃过这种盒饭的人,有的往回走的时候还问,那种盒饭还有没有剩的呀。
    良子以优雅的风度从佗助手里接过盒饭,去起坐间了。
    青木赶紧跟了去。
    里见:我说海老原老兄,看来你很爱你这一行啊。
    海老原:对,我已经把干这个看成我的天职了。引以为幸的是,我曾操持过镝木铁干先生和林苏峰先生的丧事。
    良子喊叫了一声,青木赶紧制止她。
    菊江、千鹤子、雨宫夫妇吃惊地看着他们。
    佗助:他们在谈盒饭的事。
    海老原:是吗?
    佗助:得用多少盒饭呢?
    千鹤子:只有家属才去火葬场。外婆,其余嘛,四口、四口、两口、三口,再加上里见先生,一共十五个人。
    里见:订二十个吧。
    海老原:好,二十个。那么从火葬场回来之后就用撤供饭了。这是一个人五千元的哪,非常好吃。老实说吧,我是相当有把握的。
    里见:吃过方才的盒饭相信那一定也错不了……好,这种也来二十份吧。
    良子在吵嚷,她拿手提包乱打青木。青木只是躲闪概不还手。
    佗助:真不懂事!我去拉开他们。
    他走过去把良子和青木拉开,推着良子去阳台。
    千鹤子目送着他们。那表情似乎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事。

    49.院外
    这是杂树林中的一块空地。别壁前面的甬路到此为止。
    三个人从屋里走来。
    佗助:青木,对不起,把你的车开到这儿来好不好?
    青木:行啊!
    佗助:也许要让你等一会儿。
    青木:行,我就在这儿候着。
    青木朝坡上走去。
    佗助钻进桔树林去追良子。

    50.桔林
    良子大步走着。
    佗助追上前来,想把她拉住。
    佗助:喂喂!
    良子:……
    佗助:怎么啦?
    良子:……
    佗助:有话你就说!
    良子:……
    佗助:你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这儿在办丧事哪。
    良子:……
    佗助:你说话嘛。
    良子:……
    佗助:为什么不吭声?
    良子蓦然停步,眨着眼睛注视佗助的面孔良久,然后慢慢转过身去望着远方。
    远处,是被树林裁成三角形的一片海面。
    两人百无聊赖地望了一阵大海。
    良子:就让我这么一直干呆到夜里,是吧。
    佗助:你为什么想到夜里了。
    良子:……
    佗助:你还不错,终于开口说话了……够了,够了……别让我太为难好不好!
    良子:我曾经让你为难过吗?
    佗助:没有,请原谅。别逼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怎么逼,我也没法答应你。
    良子:……
    佗助:总而言之,今天和青木回去。现在这儿在办丧事哪,我能脱得开身吗?
    佗助拥抱良子,把她的头仰起来,吻她。
    良子:你爱我吗?
    佗助:当然爱啦。所以我让你今天回去,明天……明天太勉强,干脆后天,我一定和你联系……好不好?

    51.院子
    千鹤子从房间里懒洋洋地出来,忧心仲仲地坐在浪木上,慢慢地摇晃起来。浪木的铁索吱嘎吱嘎的响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52.桔林
    佗助轻轻然而紧紧地揽着良子来到桔林的一小块空地处。青木的汽车已开来了,机器没有熄火,等在这里。佗助打开后车门,让良子上去,然后关上车门。
    佗助:青木,拜托了,实在对不起。
    青木:好!
    良子直盯着前方在思索什么。
    佗助:喂,别那么无精打采的,我准和你联系。
    良子:原来你不上车呀。
    佗助:我怎么能离得开呢?
    良子:那好,我也不走。
    她打开车门就跳了出来,又去桔林了。
    佗助:喂,等等!喂,请你等一等!
    他追上良子,把她拉住。良子极力挣脱,但佗助坚持不撒手。
    良子呜呜地哭起来。
    佗助:喂喂!
    良子哭得更厉害了。
    佗助:喂,求你啦!
    良子哭声更响了。

    53.院子
    千鹤子仍在荡浪木。
    悠来悠去,似乎心境不佳。

    54.桔林
    良子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佗助:喂,人家听见啦。
    良子:听见又怕什么!你老是怕别人这个那个,根本就不爱我!
    佗助:你瞎说什么,我是爱你的。
    良子:好,你去送我!
    佗助:这怎么……
    良子:把我送到东京!
    佗助:这可办不到,这你也明白嘛。
    良子:好,那你就和我睡觉!现在!就在这儿!
    她缠住佗助,扭动身躯,卷起长裙,露出白白的臀部。
    佗助:喂,别……别……有人来了怎么办!
    抓住桔树上良子的那只手。
    踏在散落着枯枝败叶的泥土上的两双脚。
    摇晃着的桔树枝。

    55.院子
    坐在浪木上的千鹤子。
    她在浪木的摇荡中沉思。

    56.桔林
    沉静极了。
    青木的车仍未熄火。
    桔林中的佗助和良子。
    沉醉于佗助胳臂中的良子,脸上绽出笑容。
    良子:可怜的男人。
    佗助:……
    良子:好,我回去啦。
    两人朝汽车走去。
    良子停步。
    良子:啊,我的发卡子丢啦。
    佗助:嗯?
    良子:卡子,卡头发的卡子。
    她折回去寻找。
    佗助:别找了,以后我给你找。
    良子:不行!那是很珍贵的呀。
    佗助:真拿你没办法。
    他只好帮着寻找。
    “什么样的?”
    “卡头发的,这么大,金色的……”
    回到刚才两人呆过的地方。
    良子:一定是掉在这棵树附近了。
    佗助:没有啊……找不到,以后慢慢找吧,今天你就……
    良子:有啦!
    朝她指的地方看去,那发卡子就在桔树田围堰之下发着钝重的光。
    良子:给我捡起来!
    佗助无奈,他想跳下围堰去拾。他抓着一根桔树枯枝支撑着,咔吧一声树枝断了,佗助摔了下去。他拾到发卡站起来一看,裤子上全是泥。

    57.存放桔子的小屋外
    佗助只穿一条裤衩,站在小屋外面的水龙头旁洗裤子。
    良子吸着纸烟看着他。
    佗助把洗完的裤子拧干,穿上。他穿着一条湿裤子总觉得很不舒服。
    良子哈哈大笑。
    佗助瞪了她一眼,大步走上前去,扬手打了她一个嘴巴,接着抓住她的手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拉到青木的车跟前,拉开车门将她塞进车里。
    汽车一溜烟似地开走了。
    汽车开始爬陡坡,良子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向佗助挥手道别。
    佗助目送汽车。
    车走远了。

    58.别墅外
    佗助正要进屋。
    恰巧千鹤子出来。她马上发现佗助的湿裤子。
    千鹤子:您那是怎么啦?
    佗助:嗯,跌了一跤。
    千鹤子:不要紧?
    佗助:没事儿。
    千鹤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佗助。
    佗助:啊……
    他仰望着坡道。
    只见坡道开来一辆“奔驰”,车到佗助夫妇跟前停下。
    住持和尚下车。

    59.起坐间
    佗助:(在阳台上向屋里喊)喂,和尚到啦!
    住持安祥地走来。
    海老原等人一齐出来迎接。
    佗助:请、请……
    他那裤子当然没干,有些地方还沾着泥,在众人之中显得极其特别。
    菊江马上注意到,绫子也看见了,母女俩看看千鹤子反应如何,千鹤子佯装不知。
    住持走近祭坛,坐下,他的背没有正对祭坛而是稍偏一些。
    人们待住持坐下之后一齐落坐。
    海老原给大家介绍,菊江等人俯身行礼。
    她们行完礼刚要抬起头来,只见和尚正在行礼,于是她们急忙又低头行礼,眼睛向上翻着,偷偷瞧着和尚,看他抬起头来,这才抬头。
    和尚:不幸的事突然袭来,人家都吓坏了吧!
    佗助:他老人家平素一向注意身体,所以就更加令人吃惊。他有轻微的糖尿病,但是决没想到是心脏病。
    这时,千鹤子按照既定程序端上茶来,送上纸包包好的两个馒头。
    和尚披上袈裟之后喝茶。
    千鹤子隔着人朝海老原那边悄悄地看看,海老原打了个OK的手势。
    和尚:多大年纪?
    菊江:六十九岁。
    和尚:享年七十啦。这个年纪正是更年换代的关口,不大好过。过得去的,就顺利地奔下一个关了。
    佗助:所谓享年,是按虚岁算吗?
    和尚:对,按虚岁算。所谓虚岁,就是从成胎算起。
    大家无不表现对妙哉高论不胜佩服的表情。
    和尚:现在让我诵经吧。
    和尚坐好,慢慢地念起经来。
    他一边念经,一边为了方便而挪动桌上的东西。
    经文的特写。
    百倍虔诚,合十默祷的菊江。
    不胜悲痛的千鹤子。
    装作煞有介事的佗助。
    颇感茫然的太郎。
    不知为什么,次郎却端然正坐,合十默祷,不时搓搓双手,虔诚地一拜再拜。
    绫子落泪。
    喜市两眼不知瞧哪里合适。
    绫子的两个孩子,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折腾个没完。
    雨官以嘶哑的嗓音随声附和地念经,但只念他能背诵的部分,不会背的部分就哑然无声了,结果是断断续续。
    雨官的妻子认真地默祷。
    人们的脚渐渐地麻了。
    于是他们开始改变两脚的交叉方式,开始乱动了。
    日式房间的电话铃响了。
    佗助想站起来去接。
    里见制止他,自己要站起来去接,因为腿麻,平身跌倒。
    大家忍俊不禁。
    太郎把脚伸到前面、抱膝而坐。
    佗助瞪他一眼。
    太郎把脚收回。
    次郎仍然合掌默祷。
    千鹤子两眼含泪抚摸一下次郎的头。
    次郎瞥了一下母亲,他看到母亲哭了,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绫子的两个孩子彼此捅个没完,而且越来越厉害。
    绫子瞪着他们。
    她的孩子却满不在乎。
    菊江也瞪他们。
    孩子们照旧。
    喜市申斥他们。
    这才好不容易停止胡闹。
    香盒传递过来。
    大家都按老规矩烧香。
    第一个是菊江,其次是佗助、千鹤子、太郎、次郎。
    千鹤子回过头来想把香盒传给喜市。
    只见屋子里有很多人,阳台上也站满了人。
    这些人之中有千鹤子的堂兄弟阿明和阿茂。他们对千鹤子示意刚到。
    阿明是雨宫的左右臂,是个精明干练的人。
    阿茂则是个受过挫折的正义汉,今天他已经喝醉了。

    60.起坐间
    念完经,开始摆用膳的桌子。
    人们就座。
    日式房间里也有客人。
    人们不停地从厨房拿来酒具,菜肴、其他器皿等等。
    里见:诸位动手吧,今天什么也没有准备,不成敬意。


    61.厨房
    阿清:出乎意外,人这么多呀。
    节子:老爷爷有人缘哪。
    花村:四喜饭卷够吗?
    阿福:喂,筷子!筷子!筷子不够。这个酱油壶漏了。

    62.日式房间
    菊江:这是布施。
    佗助:今天辛苦了,明天还要拜托您。
    和尚:拜领了。
    海老原:住持,请您看看这桌子上的瓷砖,这挺好吧?
    和尚:啊,这是什么货?是法国瓷砖吧?
    佗助:对,这是厨房用剩下来的,请木工做了桌子。
    海老原:有这么用的。
    和尚:我家要有这种瓷砖就好了,做个花园的桌子。很冒昧,这瓷砖您是在哪儿买的?
    佗助:东京的青山——如果你要,我们还剩很多,都堆在下边呢,奉送给您吧。
    和尚:啊,那么贵的东西,这可不行。
    佗助: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反正不用啦,正愁没处放呢,如果您要,那还得感谢您哪。
    和尚:是吗?
    佗助:您别客气,别客气啦。
    和尚:那就谢谢了。
    海老原:您要蛮好。
    和尚:这……真没想到。
    佗助:别客气,别客气。

    63.起坐间
    夜里。
    雨宫:阿明,阿茂,你们吃四喜饭卷哪?
    阿明:吃哪。到底靠海近哪,这四喜饭卷好吃得不得了。
    雨官:不过,怎么说呢,千鹤子,你家孩子真有规矩,特别是次郎,老老实实坐着,而且双手合掌。
    阿茂:那当然,和您孙子就是不一样。
    阿明:阿茂怪话又来了。
    阿茂真醉了。
    花圈上都系着名签:雨宫商店、雨宫正金银号、雨宫旅游、雨宫娱乐、雨宫白百合会。
    里见:大叔,您的经营面很广啊,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
    雨宫:好啊,首先是雨宫正金这是中心,专干金融的。
    里见:雨宫娱乐呢?
    雨宫:经营五家电影院,现在很不景气,想改自选商场。不过目前自选商场也过多了,所以面临着发展中的困难。
    里见:电影院还是别歇业的好。
    雨宫:为什么?
    里见:大叔,假定您有飞机场,您说能赚钱吗?
    雨宫:我大概赚不了钱。
    里见:这不是一样嘛?因为现在不是电影院赚钱的时候。
    雨宫:什么时候才赚钱哪?
    里见:等人们不做梦的时候。
    雨宫:我们是做生意的,这种话听不懂。现在看来,雨宫旅游实际上是旅游代理店,雨宫商店实际是贸易公司。
    阿茂:一概采用公司的组织形式是为了防止孩子们使用财产。所有的公司都是这样的。
    阿明:阿茂又怪话连篇了。
    里见:白百合会是干什么的呢?
    雨宫:啊,这是我当市议会议员的时候,后援会设的妇女部。
    阿茂:里见兄,你估计这老头儿有多少钱?
    里见:估计不出来……几个亿?
    阿茂:你可别小瞧,几十亿呀,几十亿!
    里见:希望给我们电影业投资啊。
    阿茂:那可办不到,根本办不到。这老头儿钱倒有的是,可是对人的情绪却全然不了解……他使唤人总不怕把人累死,可是想从他手里捞个饭团子哪,难着呢。他对别人是不用谢谢这个词儿的。

    64.日式房间
    老人会的人在这里。千鹤子在给会长斟酒。
    千鹤子:请喝。
    会长:谢谢!
    千鹤子:我爹在老人会表现怎么样啊?
    会长:表现得很好。
    会长身旁那位小老头戴上助听器,把花猫阿吉放在膝头。
    会长:你说呢?
    小老头:嗯?
    大个老头:问你,雨宫兄为人不错吧?
    小老头:啊,不错。
    大个老头:是个很诚实的人哪。
    小老头:是个很诚实的人。
    会长:他顶讨厌和别人争论。
    大个老头:挺风趣。
    会长:是这一带很少见的高雅之士啊。
    大个老头:总是面带笑容。呶!
    小老头:嗯?
    大个老头:我是说,他总是面带笑容。
    小老头:总是面带笑容。
    会长:也常常提起你,还提到花猫阿吉。
    小老头:嗯,他可好强呢。
    大个老头:他坐火车来往于伊豆和东京,毫不在乎,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呶。
    小老头:猫嘛,它那会说抱怨的话呢。
    会长:雨宫老兄弟兄几位?
    千鹤子:弟兄七位,他排行老五。现在只剩下老大,其余的全不在了。
    会长:是啊!
    大个老头:(指了指小老头)他也是弟兄七位,他排行老四。开头是老大死了,后来老二死了,去年老三去世。按顺序死,从来没差过。那么这回准轮到他了。对吧?
    小老头:嗯?
    大个老头:我是说,这回该轮到你啦。
    小老头:我这助听器总不好使。
    人们大笑。
    大家笑了一阵,发觉被笑的人笑声最高。大家再次大笑。
    千鹤子:你们这几位可真是好伙伴。我爹因为打木棍球成了大家的伙伴,实在有幸。
    会长:他的木棍球打得不错。
    大个老头:木棍球打得不错。所以很快就当上本队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了。——对吧?
    小老头不答,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老太太:我叫岩切,打木棍球时,你父亲总是特别关心我,我想瞻仰一下遗容,行吗?
    千鹤子:请吧,请吧——诸位如果愿意看,也请吧。
    大家去摆设祭坛的起居室。

    65.起居室
    祭坛的酒宴相当热闹。
    千鹤子:对不起,老人会的诸位老人想看看外公的遗容。
    里见:请吧,请吧。遗容非常漂亮。
    老太太向棺材里窥视。
    岩切老太太:雨宫先生再也不能打木棍球了!
    她蓦地伏棺大哭。
    大家不由得大吃一惊。

    66.厨房
    阿清:那老太太是哪里的?
    花村:就是山下的岩切老太太。
    阿清:那哭法可漂亮极了。
    节子:老太太可喜欢真吉老头了。
    阿清:那边的三位呢?
    节子:坡上的榊原,坡下的黑崎,住宅区的奥村嘛。
    花村:啊,原来是出名的三杰呀。

    67.起坐间
    号称三杰之一的黑崎是个大个子,体重二百斤,此刻他在起坐间口若悬河般地大讲特讲。他身后老人会的一位成员领着岩切老太太回日式房间去了。
    黑崎:说起来呀,真是太出乎意外了(对三河来的人)我是坡下的黑崎。我家的地界就在附近,我的三十坪(注2)土地无偿借给老人了,所以我常常看见他。啊,我爹在莳田哪。啊,没见人,一定睡午觉去了。啊,去打木棍球了,准是顺便又去老人会。
    里见:您真关心他呀。
    黑崎:哪里,邻居嘛。就是不见他,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啊,我想,他至少还能活几年。

    68.厨房
    花村:他要是一打开话匣子那可就没完没了。人倒是个好人。

    69.起坐间
    黑崎:我看哪,我觉得老爹平时很注意身体呢。
    菊江::的确是这样。自己觉得哪里有一星半点不舒服,立刻就去看医生。
    黑崎:真遗憾。看起来,人哪,还是健康第一。——我说呀,把我的健康法教给你们吧。这很有趣。我一说,好多人管保大吃一惊。说起我的健康法来嘛……啊,老实说,我有高血压……

    70.厨房
    花村:瞧,你看如何,这才刚刚开始。
    人们点头,表示赞同。

    71.起坐间
    黑崎:高血压归高血压,我偏偏喜欢喝酒。油水大的啦,大肥肉啦,可爱吃了。可是医生坚决禁止我喝酒和吃肥肉。我没办法,只好在炒锅里放上一点油,放进一满盆圆白菜,再放进一满盆豆芽菜,大炒一番,炒熟了就吃,一顿这么一锅。这就是我的键康法。

    72.厨房
    人们听得索然无味。

    73.起坐间
    黑崎:还是蔬菜好,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的人。太太,我常常告诉年轻人,你们使用神经吧,使用神经的人吃蔬菜最好。
    奥村:太太,还有酒吗?
    榊原:没酒啦,太太!
    菊江:就来,就来。
    她要站起来去拿酒。
    千鹤子:妈,您别动。马上拿来。
    奥村:这酒真不错。
    佗助:奥村先生只喝清酒?
    奥村:我别的酒不沾唇。
    佗助:啊,是么?那请您稍等一下。有一种酒请您尝尝。

    74.厨房
    佗助:旭日东升牌稍带苦味儿的酒还有吗?
    千鹤子:旭日东升牌在下面平房里。我说,明天还有一场哪,不要拖得太晚了。阿茂说他还要瞻仰外公遗容哪。
    佗助:知道,知道了。
    佗助从阳台下去,到平房去拿酒。
    起坐间传来哄然大笑声。看来,三杰越来越兴高采烈。
    节子:瞧,没完没了吧。我来想个办法。
    阿清:我去按我们的汽车喇叭,行吧?
    千鹤子:反正我是不能说什么的。
    花村:又是三杰,又是长辈。
    阿清:真有个粘乎劲儿。
    节子:花村太太跟你先生说一说吧。
    花村:啊,好主意。我去。

    75.起坐间
    花村太太过来,和她丈夫耳语几句。花村老板点头。
    花村老板:好,我们这就告辞。
    阿福:对,我也失陪了。
    榊原:我们也慢慢地往回走吧。
    黑崎:哦,走吗?安太郎,咱们怎么办?
    奥村:也走吧。
    三杰开始动身了。

    76.厨房
    大家喜形于色。

    77.起坐间
    佗助拿着酒回来。
    佗助:这是富士见酒(注3),我朋友的厂里酿造的。请大家每人来一杯尝尝。
    三杰听了,立刻一屁股坐下来。

    78.厨房
    厨房里的人大失所望。
    千鹤子喊佗助:您来一下。
    佗助过来。
    千鹤子:让客人走吧,下一拨该是亲朋故友了。
    节子:对呀。守灵之夜,应该是亲朋故友多待些时候才对。
    阿清:简直就不知道我们那口子干什么呢,真笨……喂,你过来一下!
    阿福过来。
    阿清:不给家属留时间不行呀。
    佗助:阿福别忙走。
    千鹤子:他希望阿福留下来。
    阿福:我再多呆一会儿。
    阿清:不行!不象话!你上那儿去,带头告辞,这样大家就会走啦。
    阿福:明白啦,照办!


    79.起坐间
    阿福:我们该告辞了。
    千鹤子:大概各位累了吧——蒙诸位百忙中拨冗光临,谢谢了。
    黑崎:好,我们也走吧。
    客人们纷纷站起,准备告辞。
    榊原:我得撒尿,撒尿。
    阿福:厕所在这边。
    黑崎:老太太,今天多有打扰了,希望您多多保重。
    菊江:谢谢。
    榊原从厕所回来,可是又坐下了。
    黑崎:喂,在这边,这边。
    榊原摇摇晃晃地奔阳台而去。
    榊原:今天在您悲痛的日子前来打扰……
    菊江:百忙中拨冗光临,谢谢了。
    黑崎,老太太,你别说那见外的话。咱们不是好邻居吗?左邻右舍,就该互相照应。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跟我说。
    菊江:是,是1
    黑崎:喂,走啦!
    花村:外面黑,请诸位注意。
    榊原:等一会儿。真奇怪。
    大家停下来。
    奥村:怎么回事儿?
    榊原:我那位老爹怎么不见啦?
    奥村:也许已经回去了。
    节子:哎呀!说不定还在客厅里哪!

    80.日式房间
    节子、阿清进来。
    只见小老头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
    节子:啊,老爷爷,对不起,让您一个人摸黑坐在这里。
    小老头:嗯?
    阿清:对不起,让您一个人坐在这儿。
    小老头:没什么,在哪儿都一样。
    榊原也来了。
    榊原:爹,咱们走吧。
    小老头:啊,回去?
    千鹤子:待慢了。
    小老头此刻才想起该说他那套吊问之辞。
    小老头:(对菊江)今天您心里一定很难过,您渐渐会感到寂寞……
    黑崎他们离去。
    黑崎:喂,安太郎,到我那儿坐坐吧。
    奥村:好!
    黑崎:榊原也来!

    81.起坐间
    佗助:啊,总算安静下来了。
    阿清:我们也该走啦。
    千鹤子:阿清,阿福,谢谢你们啦。饭卷可真好。
    阿清:家什先放在这儿,明天来拿。请休息吧。
    节子:我也走。
    千鹤子:明天还得麻烦您。谢谢了。
    阿福、阿清、花村夫妇、节子都回去了。
    雨宫:我也回去了,明天再来。
    雨宫上香,诵经。
    阿茂:千鹤子,你爹虽然没钱,可是我很尊敬你爹。我这位大伯钱倒是不少,可是差劲儿,我可不尊敬他。
    阿明:阿茂又絮絮叨叨了。
    阿茂:在教育儿子方面也不及格。正秀这小子不行,一吉这家伙我以为他不错呢,可是也完蛋,光会打高尔夫球。千鹤子,你记住,看孙子辈的吧,因为人往往在孙子那一代上看出成功与失败。
    雨官念完经。
    雨宫:喂.千鹤子!
    千鹤子:是!
    雨官:那个……怎么说呢……
    千鹤子摸不着头脑。
    雨宫:我是说今天上香的次序,怎么上的呢,第一个是你妈,其次是佗助,你,然后是你家两个孩子,是这样的。这不对。应该是你上完了该绫子丈夫上,绫子上,然后是你两个孩子上,最后是绫子的两个孩子上。
    佗助: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这么个次序:我们夫妇,绫子夫妇,我们的孩子,绫子的孩子,对吧?明天就按这个次序办。
    雨官:啊,怎么说呢,我们受的是正规的教导。
    佗助:好,好,记住了。
    雨宫夫妇、阿明站起。喜市夫妇也要动身回去。
    阿明:喂,阿茂,走吧。
    阿茂:我不回去。我能和大伯住在一起吗?我住这儿啦。
    阿明:在这儿住……
    阿茂:没关系,你回去睡吧。
    阿明:真没办法……住这儿你也不会舒服的。
    里见:那走吧。
    千鹤子:一夜平安。
    众人:一夜平安。
    菊江:谢谢。
    人都走了。
    阿茂:走啦,都走啦,这回可清静了。嗯?千鹤子,你家先生哪?
    千鹤子:他说累,先去睡了。
    阿茂:是吗?那咱们三个人再喝一点吧。
    三人喝酒。
    阿茂:大伯这个人就光顾他自己。我就是不愿跟他见面。钱倒是不少,但人情味少得可怜,我烦透他了。……你爹也讨厌他。所以,这五、六年来,他根本就不去三河。……好,我瞻仰一下真吉叔的遗容吧。
    他走到棺材旁边,拉开棺盖小窗的盖子往里看。
    不由得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阿茂:好,咱们睡吧。
    千鹤子:你就这么睡行吗?
    阿茂:没关系。
    千鹤子:再喝一杯吧。是不是显得有些冷清啊!我爹可不愿意这样。
    菊江:他临死前还说过,守灵之夜要弄得热热闹闹的。
    千鹤子:唱个歌吧,唱个爸爸喜欢的歌。
    阿茂:唱仓岛千代子唱的歌。
    千鹤子:对,就唱《妈妈,这是东京》。
    阿茂:千鹤子,那支歌呀,是真吉叔参加旅游会去宫津的时候,花了半天时间从艺妓那里学来的。
    千鹤子:妈,唱吧——

    久别慈母今相会
    携手漫步乐无比
    ……

    千鹤子、阿茂各唱母女的唱段,载歌载舞,但是总也提不起精神来,而且越唱越感到心境凄凉。

    82.书斋
    屋子里还点着灯。
    佗助面对录像认真地学着明天怎样讲话。

    83.字幕
    第三天

    84.家
    晴朗的天。风相当大。
    帷幔被风刮得紧绷绷的。
    丧幡随风飞舞起来。
    已经念起灵之前的经了。
    今天除住持和尚之外又增加了一位和尚。两人正在诵经。
    海老原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
    扬声器挂在阳台上。
    附近来了不少吊丧的。
    因为人多,所以每次两人同时上香。
    动作节奏分明:1.肃立,2.走到灵位前面,3.对和尚和家属深深行礼,4.上香,5.行礼退下,6.回自己席位——这种动作分左右两翼依次进行,伴以诵经声,形成一种庄严肃穆的韵律。

    85.外面
    今天收礼的帐桌设在外面甬道上,管事的是里见和喜市。看样子该来的已经来过了。里见他们正在点钱、算帐。
    不远的地方,有二十来个人面朝别墅站着。
    诵经声随风飘来。
    树枝在风中摇曳。
    一阵强风,落叶纷纷,四处飘零。
    出乎意料,帐桌被强风刮倒,刹那之间,纸币刮上了天。
    站在远处的人发觉,急忙跑来追钱,立刻出现了一场不该发生的喜剧场面。
    不过工夫不大就把刮跑的票子拣了回来,送交里见。
    最后一张钞票高高地贴在榉树梢头,一位穿礼服的青年爬上树想把它弄下来。
    人们仰着脖子紧张地看着他。
    他正伸手抓那张票子,一阵风又把它刮跑了。
    树下的年轻人又纷纷去追。
    然而那纸币眼睁睁地被大风刮向远处去了。

    86.起坐间
    诵经完毕。
    海老原:雨宫府的告别仪式到此结束。十二点准时起灵,希望大家到外面略候十分钟。
    人们陆陆续续地朝外走。

    87.外面
    灵车从坡上向屋前倒车。

    88.起坐间
    海老原从花篮里把花束拿出来,打开捆,一枝一枝地分着。
    海老原:封棺之前,请大家再一次告别逝者。从大人到孩子,每人拿一枝花放进棺材。好,请老太太先放。
    菊江流着眼泪把花放进棺材。
    雨宫:菊江,你站在那里先别动。现在要拍照。喂,阿明,你就从那边拍一张。菊江,你再靠近棺材一点,对,对。这样能表示惜别之情。再靠近他的脸好不好?怎么说呢,你的右手抚摸他的脸行不行。对,对。这姿势好。
    不管别人心情如何,他接二连三一味地瞎指挥,然而奇妙的是人们象中了催眠术一般,心甘情愿似地听从他的摆布。
    雨宫:注意,拍啦,注意啦……
    他一再让别人注意,可是老也不按快门。
    雨宫:等下……怎么说呢……拍个大家合掌默祷的倒不错。
    人们合十。
    雨宫:对,对……这样好……好!
    这时他才按了快门。
    雨宫:这回大家朝这边瞧!
    大家都瞧着他的照相机。荒唐得很,人们甚至报之以微笑——咔嚓一声。
    雨官:好,这就行啦。
    海老原:请大家依次把花放进去吧。
    助手递给海老原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海老原:现在把棺材钉上。这只是一种形式,诸位请每人用这石头钉两三下。
    助手上前,拿出一根钉子,用锤子钉进一半就停下来。他退到后边肃立一旁。
    海老原:现在就请老太太先钉。
    人们按顺序钉钉。
    次郎则使尽气力钉。
    佗助:喂,走走形式就行啦。
    人们钉完。两名助手上来,转眼之间用锤子在棺材四周钉上钉子。
    海老原:告别完毕。
    人们肃然而立。
    海老原:现在请老太太捧灵牌。长女捧这个骨灰坛。次女端着供饭。遗像就请长兄捧着吧。
    雨宫:我的手不方便……
    佗助:那就由我来捧吧。
    海老原:请大家到下面等候。棺材装上灵车之后,就请长兄致词。
    雨官点点头。人们纷纷走下台阶,到柚子树下列队。
    佗助:(看看表)说是十二点起灵,准十二点吗?
    喜市:对,说话就到了。
    他的手表正指着十二点。
    海老原和他的年轻助手抬着棺材走下台阶。
    人们跟在棺材后边来到外面。
    棺材安放在灵车里。
    海老原:现在就请长兄讲话吧。
    雨官:啊,诸位,我是去世的雨宫真吉的哥哥雨宫正吉。非常冒昧,请允许我说几句话。今天,大家百忙之中前来送葬,不胜感谢。而且郑重地厚赐供品,逝者有灵,一定深表感谢。逝者生于北海道,和我同在三河共度战后的艰苦岁月。晚年有幸落脚于海鸥温泉,承蒙各位关照,度过了幸福的余生。然而,这次突然发病,医治无效,终于不得不和平日多有厚谊的各位永别。我代表逝者,对于诸位给予其在世时的真诚帮助谨致深切的谢意。同时,也希望对于我们家属也一如既往,请多关照。
    海老原:家属去火葬场,诸位亲朋旧友就在这儿送一送吧。灵车只需老太太一人护送,请上车吧。
    人们各自登车。
    灵车在前,缓缓驶出。

    89.奔驰的车队
    行进在桔林里。
    驶过海岸。
    绕过山道,奔向火葬场。

    90.山里的小型火葬场
    这里非常安静。今日办丧事的似乎只有雨宫一家。车辆依次停下。人们纷纷下车。
    把棺材从灵车上卸下,放在带轮子的台车上,推到炉前。
    火葬工打开炉前的铁栅栏,棺材从台车上滑进炉膛。关紧炉门。
    菊江抽泣,其他的妇女也跟着哭泣起来。
    一架移动式的小小祭坛推到炉前。
    开始诵经。
    上香。
    菊江先上香。
    其次是佗助。
    随后是千鹤子上香。千鹤子的香刚点着,轰隆一声巨响,炉里的煤气也着了。
    哭声很响。
    朗朗的诵经声。

    91.休息室
    人们开始吃盒饭,妇女们忙着倒茶。
    男人们用碗喝酒。
    佗助和千鹤子来到院子里,太郎、次郎也跟了出来。
    千鹤子:怎么闷闷不乐呀?
    佗助:嗯?
    千鹤子:想到讲话的事有些沉不住气啦?
    佗助:不是。
    千鹤子:别慌,你能讲好。
    佗助望着中庭的树木。
    佗助:这是樱花吧!
    千鹤子:春天这里准不错。
    佗助:我将来最好春天死。炉里烧我的时候,外面正逢落英缤纷。你说那不错吧?
    喜市在教孩子们投球的姿势。喜市的父亲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
    海老原走来。
    佗助:啊,海老原先生,太谢谢你啦。
    海老原:不周之处请多包涵。说起来呀,我们几乎是每天遇见各种各样的逝者,一年之内,总有那么两三具烧了觉得可惜的漂亮的遗体。令尊大人就是这样的一位。老实说,因为功德圆满才所以如此呀。象那样仿佛沉睡的逝者还是很少见的。
    绫子、菊江、里见从休息室出来。
    人们不由得望望烟囱。
    风已经住了,但是几乎没烟。
    绫子:没多少烟哪。
    孩子们跑来。
    阿铁:我看见外公了。
    佐武:我看见骨头啦。
    绫子:怎么回事?
    喜市抓住孩子们问个明白。
    喜市:这些家伙转到后边去了,他们要求人家让他们看看炉膛。
    里见:我也去看看。
    里见、喜市、绫子都转过墙角去后面了。
    里见从墙角探出头来招呼佗助。
    里见:佗助,你来一下。
    佗助也去炉后边了。
    佗助也从墙角探出头来招呼千鹤子。
    佗助:喂,千鹤子,你快来看。
    千鹤子和母亲彼此瞧了瞧,独自一个人去了。
    菊江孤零零地留在长椅上。

    92.炉后
    火化工猪濑在吸烟。
    千鹤子走来。
    佗助:这边,这边……对不起,来了这么多人。
    孩子们高兴得直跳。
    炉上面有个圆孔,从那孔可以窥见炉膛。
    大人们排队挨着个地看。
    里见:烧得挺旺的。
    喜市:这边是头吗?
    千鹤子:那是胸部。
    人们叹息着伫立良久。
    里见:看来,这种工作容易使神经疲劳呀。
    猪濑:就连我们哪,点火的时候心情也是不愉快的。
    里见:你的意思是……
    猪濑:总担心,火点晚了,万一活过来怎么办。
    千鹤子:有过这种事吗?
    猪濑:当然没有啦。
    里见:一般死后总要等两三天吧。
    猪濑: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要真的活过来呢,连我们也觉得可怕——我曾做过这样的梦,我一点火,遗体扑楞一下就坐起来了,我喊了一声“糟糕!”就想去灭火,可是身子动弹不得,死者在熊熊烈火中瞪着我。
    人们沉默。
    佗助:这能让火大火小吗?
    猪濑:当然。越是健康的人越好烧。婴儿什么的,火一大就全成灰,剩不下骨头。所以,得用微火慢慢地烧。

    93.火葬场的中庭
    人们回来了。
    里见: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他来到菊江旁边就不再说下去了。
    千鹤子:有些害怕,可是看一看倒也释然。
    绫子:嗯?什么?
    千鹤子:妈不去看看?
    菊江:我不去。
    绫子:哦。
    人们仰首望天。
    晴空万里,日丽风和,烟囱冒出浓烟。

    94.火化炉前
    人们聚在这里。
    装载遗体的台子已经拉出。
    台上的骨灰还在冒着轻烟。
    猪濑整理遗骨。
    喜市父亲:千鹤子你知道吗?病最重的地方骨头最黑。
    次郎:啊,出乎意外,头还没黑。
    佗助:胡说!
    千鹤子:到底还是腰部和心脏部位黑呀。
    猪濑毫无顾忌地把黑的丢进垃圾桶。
    喜市父亲:遗骨很好,块儿也大。
    阿铁:呶,外公变成这样啦?
    喜市:当然啦。
    阿铁:哼!
    次郎:啊,眼镜!
    佗助:是不是用了一个半钟头?
    里见:不是,一小时四十五分。烧得很仔细。
    猪濑:这叫喉佛。
    海老原:这样漂亮的喉佛很少见哪。
    喜市父亲:形状就象一尊佛爷打坐,故得此名。要妥善保存啊。
    绫子:啊,那叫喉佛?
    次郎:哪里象佛?
    海老原:你瞧,这不象佛爷打坐吗?
    次郎:盘腿坐着呢。
    海老原:多好的喉佛。
    喜市父亲:因为生前信佛虔诚啊。
    海老原:毕竟是功德圆满的人哪……好,就请收遗骨吧。两人一组,先请老太太和长女收。
    佗助:我和绫子一组。
    海老原:适当组合吧。
    人们开始往骨灰坛里收遗骨。
    雨宫:怎么说呢,这骨灰坛真够大的。
    阿明:我爷爷的那个没这么大。
    雨宫:嗯。这个太大了,这么大,全都能装进去。
    遗骨快装满坛子了。
    猪濑:砸短些。
    他用一头尖的木棒敲碎骨头,然后收进坛子。
    遗骨全部收完,把喉佛放在上面,轻轻地盖上盖子。

    95.家门前
    人们顺坡道下来。
    到门外站住。
    佗助:我们回来了。
    花村、节子出来。
    佗助:太太,盐,盐。
    花村:啊,对,对。
    她赶紧去拿盐。
    把盐洒在他们身上,洒完一个进一个。

    96.起坐间
    已经撤了祭坛。
    千鹤子:啊,完了。
    把骨灰坛放在临时摆的祭坛上,放好灵牌,挂上遗像。
    不知为什么,佗助却忙着搬动家俱,急于恢复原来的格局。
    里见:(边帮他边说)方才计算了一下,丧礼钱花了一百万,香奠费收入一百万,收支相等。
    里见:以后回礼就算花上一半吧,五十万也就够了吧。蛮好。
    佗助:这要是在东京办可就麻烦了,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吊客一定少不了。
    里见:那可就要出大殡啦。
    佗助:总之,还是外公死的方式好。
    里见:不错,不错。
    佗助:总共三万三千六百五十元。
    里见:三万三千六百五十元!
    佗助:啊,对,对,哦不该这么说。
    二人相视大笑。
    佗助:外公去世之后大家的评价还蛮不错哪,说遗容慈祥,喉佛也好。
    里见:这也算是人的功德呀,人生一辈子也包括这类评价在内。

    97.起坐间
    宴席。
    一人一个小膳桌。
    节子:这菜不错。
    阿清:说是五千元一份儿哪。
    花村:五千元可是个大价钱。
    阿清:照这样,真想吃它两份。
    她拿起筷子就吃。
    节子:你先别吃呀。
    里见:进餐之前,井上讲几句话。好,佗助,请……
    佗助:嗯。
    菊江的身子往前挪了挪。
    菊江:我……
    里见:请,请……
    菊江:我说……
    千鹤子:妈,您坐着不用吭声。
    菊江:(接过话茬)我不是主丧人吗?正因为是主丧所以不讲讲话就不合适了。
    千鹤子看看佗助的脸色,大家也看着他。
    佗助:讲讲话好啊。外婆讲最合适,应该由外婆来讲。
    大家点头。
    里见:啊,对不起。现在就请主丧人雨宫菊江太太讲话。
    菊江对大家恭恭敬敬地施一礼。
    大家还礼。
    菊江:今天实在谢谢诸位了。(对大家一一敬礼)大家在百忙之中……多亏大家帮忙,丧事办得十分圆满、周到。……我想他一定会为此而高兴的。……我向大家表示由衷的感谢。
    说到这里,她深深一礼,人们答礼。
    菊江: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死的时候……我没有进屋子……要急救嘛,没让我进去,让我在外边等着……急救过程中咽了气……如果知道要死,那么,我想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比方说吧,两人手握着手,死在一起……当然我没有死……我是说,我想和他始终在一起。我是这么希望的。我深感遗憾的就是这一点。我觉得他孤零零地撒手而去,他一定深感寂寞。
    人们认真地听着。
    菊江:幸好有诸位帮忙,热热闹闹地办完丧事,所以我感到,他业已成佛,又回到我的身旁。我想从今以后,已经成佛的他和生活在人间的我,将开始下一步的共同生活。
    她越说声音越小,以至几乎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继续说下去。
    菊江:他生前得到大家厚谊隆情,我这里再次替他对大家表示由衷的感谢。今天非常谢谢大家。

    98.院子里
    人们都走了。
    大海闪闪发光。
    通告家人亡故的丧幡在风中飘舞。
    佗助、千鹤子、菊江在院子里点起火来,把那些纸盒,祭坛上的装饰、残花等等付之一炬。
    屋子里有:逝者的遗像。
    灵牌。
    骨灰坛。
    前面点着的线香轻烟袅袅。

    (全剧终)

    注释:
    注1:原名“寿司”,四喜是谐音的译法,这是日本特有的食品。制法是米饭拌上盐、味精、醋、摊在大张紫菜上,上面洒上肉丝、鱼肉、鸡蛋、青菜等等,卷成长条,切成小段,既可当饭,也可当点心。
    注2:日本面积计算单位,一坪等于3.305平方公尺。
    注3:摄津酿造的酒,摄津水质好、一向以出产名酒著称。据称酒酿造好之后装船运往能望见富士山的地方再返回,这样一来酒味倍增,故名“富士见”酒。

    (译自伊丹十三著《丧礼日记》,文艺春秋社版,1985年3月30日第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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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日本罪愆的画师:“异人”伊丹十三

      文/不一定驴驴 2005年12月

      “异人”:不同寻常的人。优秀的人。《椿说弓张月》后编云“我国每逢天皇治世,必出一异人”。司马辽太郎在和伊丹十三的接触中,深深感受到他是个异人……

                               ——大江健三郎《异人》

      大江健三郎的随笔和小说中,时常会自豪地出现他的智障儿子光、爱妻由佳里,以及光的舅舅、由佳里的兄长、那位周身笼罩着“异人”光辉的伊丹十三。

      大江健三郎自传式的小说《被偷换的孩子》,讲述作家“古义人”寻觅身为电影导演的妻兄“吾良”自戕真相的故事--美丽的婴孩被侏儒小鬼戈布林偷偷换走的故事。这宗故事的原型,正来自于1997年12月20日他不得不面对伊丹十三跳楼自杀的事实。

      早年读《日本电影史》,第五章第十二节,岩崎昶先生对两位英年早逝的时代剧奇才导演扼腕哀叹,“他们尽管死后留下了极高的荣誉,但是如果不早死,无疑将会拍出更加优秀的作品来。”“在没有得到大展宏才的机会就死了。”--他们就是山中贞雄和伊丹万作。

      岩崎昶的文字给我留下了关于伊丹万作深刻印象:(1),伊丹万作最初靠画插画维生,在中学友人伊藤大辅的介绍下加入日活,转行做了编剧,尔后编而优则导;(2),他是一位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一个正直的、反战的“社会派”导演。其作品特点是籍由嘲讽和幽默来表现理智,带有一种苦涩的幻灭的色彩;(3),伊丹万作擅写散文和随笔,他是虚无主义者、个人的人道主义者,这种思想也时刻受到理智的制约。

      岩崎昶关于他的这些人生艺术观的梗概,我无缘目睹于影像,但是在他的儿子伊丹十三身上,我不得不感叹DNA遗传基因恍若轮回宿命般的神奇:伊丹万作未能走完的艺术之路,被伊丹十三延承了--


      一、伊丹十三的故事

      伊丹万作的绘画天赋和文学天赋,传给了伊丹十三,还有女儿由佳里(大江健三郎出版物中的插画,皆出自她手)。伊丹十三研究过心理学,作电影人外的另一个身份是随笔家,他倾倒于岸田秀的“惟幻论”,发表了不少随笔,还和研究弗洛伊德、拉康的学者一起出过书,大江健三郎对其推崇有加。他说:伊丹的随笔真实地体现了他的个性。他的文章中最有意思、对社会最有好处的是各种类型的采访纪录。这仿佛是他成为电影导演之前所经历的漫长曲折的道路。

      伊丹万作的睿智、狷介正直的人格魅力,在伊丹十三身上亦有着鲜明的体现。伊丹十三的思想价值观、艺术风格,甚至可跟上文岩崎昶对伊丹万作的那段评述对号入座。和父亲一样,他对抨击时弊揭露社会内幕矢志不渝。比起父亲借助谐谑时代剧的伪装手法,伊丹十三则恰逢时宜地冠以生活喜剧的形式:在幽默的氛围中呈现人生百态,在轻松的情绪中讥诮世间不平。他是一位有良知的艺术家,他是一位勇敢睿智的文明斗士。

      伊丹十三原名池内义弘,生于1933年5月15日,13岁的时候父亲伊丹万作就过世了,他的高中生活在爱媛县松山市度过,大江健三郎就是他高二结识的同窗和挚友。伊丹中途辍学,后来想复学,但是被原先的班主任、音乐教师拒之门外。当时正是大江陪同他去找老师。大江后来回忆道:我和他去见老师,他根本不申述理由,倒是我慷慨激昂地为他辩解。接着,他叫我的名字,说:“健三郎,算了,回去吧。”后来,大江考上了东大,而伊丹则踏上社会,从事绘画插图的辛苦工作(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这为他后来的电影拍摄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经验。大江回忆说:如果高中那个班主任能够重新接纳伊丹,他就和我们一样读书,大概能考上一所好大学,遇到一位好老师,从而满足他生性好学的愿望,就可以比现在更幸福地施展自己的才能。

      伊丹26岁那年,在朋友帮助下成了大映公司的一名小演员。1960年代到1980年代,伊丹参演了三十多部影片,多数为配角,直到不惑之年,演技才受到肯定,市川昆的《细雪》,森田芳光的《家族游戏》,使他赢得了电影旬报的最佳男配角奖。然而,伊丹没有继续把自己的演技发扬光大,而是蛰居幕后一心一意地操起导筒,去完成他“子承父业”的夙愿了,尽管此刻他已五十岁有余。

      七O年代,伊丹参与制作了一系列电视纪录片,开创电视历史纪录片的新形式,把大佛次郎的《天皇的世纪》拍摄成系列片。司马辽太郎感受到他是个“异人”就是在这个时期。1984年,伊丹在ATG资助下,电影处女作《葬礼》出炉,受到电影旬报激赏而一举成名,他以华丽的姿态踏上了导演的甬路。娴熟的电影技巧,令评论家们啧啧称奇,伊丹依靠其深厚的文学底蕴和二十余年电影工作经验的积累而爆发出惊人的艺术创造力。翌年,高歌猛进的伊丹推出富娱乐精神的行业喜剧《蒲公英》,进一步竖立自己的影像风格,接下来的几年间他慢工出细活,基本保持一年半一部的速度,其《女税务员》系列、《大病人》、《民暴之女》等片,大抵都深受好评。

      伊丹的爱妻宫本信子是演员,1967年她和伊丹邂逅在大岛渚的《日本春歌考》中,两年后二人便结为伉俪,后来丈夫干上导演,妻子自然鼎力相助。事实上二人的合作关系,不啻当年的沟口健二与田中绢代、成濑巳喜男与高峰秀子、吉田喜重与冈田茉莉子。伊丹电影中永远无法缺少宫本信子,宫本是伊丹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外,他们的长子池内万作也是演员。

      伊丹电影的题材,总是和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息息相关,譬如葬礼、美食、疾病……他的作品根植于生活,并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为了拍《葬礼》,伊丹跑到殡仪馆打工,给死者化妆;为拍《蒲公英》,他摆摊卖拉面;为了拍《女税务官》,他隐名应聘日本税务局的临时核算员;为拍《民暴之女》,他跻身于黑社会。由于《民暴之女》对黑帮颇有微言,引起了黑社会暴力团伙的刻骨仇恨,一再对他威胁恐吓、袭击滋扰。伊丹遭到暴徒袭击,脸部和颈部受伤,不得不入院,而病院中的他也一刻不得憩息,鉴于医道与人道的冲突有感而发,拍摄了《大病人》。此后,他把大江文学《静静的生活》搬上银幕。遇刺后的伊丹曾申请警方保护,这段“受监护”的日子,促成了他的《受监护的女人》。然而,正当他莅达事业上的第二春,正在他蜚声遐迩之际,却骤然走上了自戕之路。

      1997年,这位洁身自好的大导演被狗仔队偷拍到跟一名年轻女职员“交往”的照片。见报的前一天,许多记者打电话向伊丹求证,伊丹回答说,将召开记者会澄清。然而,当天夜里,伊丹从他的办公室八楼纵身一跃,以死来向这家杂志抗议。他在遗书上写道:新闻界各位,我愿意以死来证明我的清白,除此别无他法。请诸位今后多多关照宫本信子,她是日本最好的妻子、母亲和演员。

      伊丹死后,舆论界一片哗然,在众说纷纭的关于伊丹之死的各种揣测中,大江健三郎悲恸愤慨地著书《被偷换的孩子》,悼念这位才华横溢的挚友、导演、演员和勇士。

      二、伊丹十三的影像风格

      1、行业化黑色喜剧,“社会派导演”?

      从处女作《葬礼》到遗作《受监护的女人》,伊丹十三始终保持了一致的创作风格--讽喻谐谑、行业化的题材选择、诚实、情节构思第一主义。

      与孤芳自赏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们不同,伊丹的电影系通俗与民间的代言。他把自己投身常态的日常生活,以其敏锐的视角审度现实,撷取生活之中朴素的尴尬幽默与荒诞--而非矫揉夸张的喜剧效果,这是其作品吸引观众的原因之一。

      类型电影、题材选择的行业化倾向是伊丹创作的一贯模式。《葬礼》中的日本葬礼、《蒲公英》中的饮食文化、饮食行业、《女税收官》中税务行业、《大病人》、《受监护的女人》中的演艺圈和医者、《民暴之女》中的民事暴力、《鸿运女》中的艺伎、《超市之女》中的超市经营者……行业展示的集中性和具体性,为他最直接透彻地触及民众生活世态百相提供了可能。具体行业的展示,即是社会生活的鲜活断面的呈现。伊丹跻身各行各业,在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以及精雕细琢的情节构思的基础上,表达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和并不中性化的立场--更多是从一个艺术工作者“善良”的人性立场:有对传统文化的肯定,有对社会的揶揄和嘲弄,有妥协,也有对现实的质疑和虚无。

      处女作《葬礼》,相当于伊丹摄制电视纪录片的衍变,随后的《蒲公英》,则是他对好莱坞西部片的效仿与融会贯通。匠心独运的缜密故事结构、空间蒙太奇的华丽叙事技巧,见证了伊丹娴熟深厚的影像功底。但是,接下去的作品中伊丹再没有费劲心思地布置形式镜语:在历经《蒲公英》的叙事演练和《女税收官》的铺陈之后,伊丹推出了融入自己人生、艺术观的颠峰之作《女税收官2》。而他作品的喜剧因素也逐步被逼仄悲戚的现实掩盖了,伊丹愈来愈集中描摹他美丽的日本罪恶的画像。再后来的《大病人》到《受监护的女人》,伊丹甚至预见了自己的死。

      伊丹有时会被认为是“社会派”导演,然而,“社会派”导演的电影大抵系没什么意思的索然无味的东西,伊丹的电影却恰恰相反。大江健三郎都不禁反问:有被国家(特指日本)鼎力支持的“社会派”导演么?(特指《民暴之女》上映之际)

      一方面,伊丹接受了“社会派”电影的观念--社会性和积极意义,而其黑色谐谑的风格,又明显区别于“社会派”电影的僵硬和做作,这是他作品富娱乐性的一面;他摒弃了“社会派”电影一厢情愿的批判笔触,乖离了“社会派”电影道德宣扬与教化的伦理学立场,而假托哪怕只是理想化情怀的救赎达成他具艺术感染力的影像。这或许是他和父亲的共同之处--“个人的人道主义”。伊丹想创作有意义的电影,他的总体构思和细部观察,以及影像技巧总是把对象所隐藏的最本质的东西表现得淋漓尽致、暴露无遗。这大概是他被人称作“社会派”的原因吧。

      2、伊丹十三的艺术观、生死观

      对艺术工作者来说,也许等待死亡是最污秽、可耻、不浪漫而又无奈的一件事吧,与其无助凄凉地遗憾死去,毋宁超然自主地完结人生,无怨无悔。有岛武郎、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近半数的日本艺术家们,都在自戕中与尘世道别。1997年,伊丹十三坠下楼宇,而他四年前的《大病人》,似乎已朦胧预现了这个悲剧。

      伊丹认为现代化的日本已经对死亡失去了感觉,这一丧失使日本人原有的人情味减少了。“我们对死亡一向有丰富的想象。”他说,“日本人至今仍最喜欢樱花,因为樱花开花期短,凋谢得快。人们被它潇洒的死亡所吸引,当你行将死亡时,你会像垃圾一样被扫出家门,送入医院,如果我们重新将死亡纳入生活里,那么日子会过得愉快些。”

      伊丹在处女作《葬礼》中,籍由对棺柩中死者脸部多次特写的暗喻,完成了由死望生的凝视。穿透生与死的界限,由生入死,在死亡中思忖生存的意义。影片结尾母亲对大家说:我们还有一起活下去,再度开始过下一个生活。

      《大病人》中,伊丹进一步固化了这个主题,他以寺山修司式的超现实幻象,把病号送进生死之间的结界,完成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体验。伊丹在影片中展现了现实的丑秽,姑且连追求艺术的艺术家主人公(三国连太郎饰演),亦难逃自身的肮脏。我们不难发现,病入膏肓之前的他,就是活生生的丑恶的化身:身为大导演的他,在片场骄横跋扈,跟年轻女演员偷欢,爱妻弃他而去,他惟有借助酒精和工作麻痹神经。然而,生命行将完结之际,这一切都得到了原宥和净化。诚如他那句肺腑之言:“以前从没这样真切地活过,此刻才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在丑恶不公的现实面前,伊丹不禁感慨:惟有死亡,才决裂了丑陋;惟有死,才意识到活着;死亡并不是终结。

      川端康成曾说:“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于‘临终的眼’ ”,伊丹的影片是他的实践者。他对死的超然态度,也让我想到川端康成“生--灭--生”的佛教禅宗理念。川端康成在《山音》中写到:人在濒死的时刻,将会听到“山之音”,那是自然界的呼唤声。《大病人》结尾主人公死去,伊丹把镜头定格在枝桠摇曳、漫空笼翠的杉林,这同样是影片伊始的第一个镜头,伊丹暗喻死者灵魂与自然的融合。具现了“天人合一”的东方传统文化精神。《静静的生活》中,伊丹表明了对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树下》的认可:山谷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人的灵魂从“自己的树”的根中出来钻到刚降生的孩子丽,而人死后灵魂又返回树根里。

      在故事中,伊丹借智障者义玄的无忌之口探讨生死。大伯的葬礼上,义玄毫无避讳地对祖母说:既然你已经八十岁了,就是说你离死不远了,请打起精神,努力去死吧(好好地活到死吧)。宫本信子的一番隽语更惹人深思:普通人在死的时候并不会感到太痛苦,因为他不会失去太多东西,就好似在下最后一步台阶,自然而然地踱下去了。


      3、伊丹十三的影像变奏

      伊丹十三的电影,在追求与自己人生观趋于一致的诚实基础上,始终保持着意味深长的对应性和连贯性。《蒲公英》可看作是他艺术主题广义上的横向铺展,随后的作品,则是对其纵向的强化延伸和细节检验。他作品的变奏特质与其有意强调的“呼应”,体现出一股浓郁的轮回与宿命的意蕴。

      《蒲公英》末尾的长镜头,洒落于公园长凳上一位母亲的怀抱,襁褓中的婴儿,安详地闭着眼皮,吮吸着母亲的奶水,这是一个生命的本能的起点。而随后的《女税收官》,伊丹有意衔接这个场景与前作遥相呼应。影片的第一组镜头,他的嘴中依然噙着她的隆起之物,只是,“母亲”换作了病院护士,她膝头偎依的也不再是婴孩,而是病入膏肓的暮年老者。这是一轮生命的行将终结,人的本能的回归。

      值得注意的是,伊丹的多部影片里都出现了各种“哺乳”的情节(除前面两部,还有后来的《受监护的女人》等),伊丹不只一次模糊了性欲与食欲的界限,诉诸于食欲与性欲的媾和。我有理由相信,这是钻研精神分析法的他对弗洛伊德“幼儿性原欲”的认可--“对育婴室里的纯洁无邪的可怕诽谤与冒渎”。

      《女税收官2》开篇,对“吃相”的惟妙惟肖的刻画,同样延承了《蒲公英》以饮食为介面揭示现实的手段。一方面河沟里漂浮着腐烂饿殍,另方面政客老头们大螃蟹餐前狼吞虎咽,还有人风趣地说道,浮尸的眼睛大概被螃蟹吃掉了。这是伊丹对“人吃人”残酷现实的辛辣暗示,强烈的对比,生成了一种振聋发聩的效果。而且,这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正是《蒲公英》“法国料理事件”中涨红脸的高官。此外,影片中白衣古惑仔中弹踉跄的死法,与《蒲公英》里的“白衣绅士”如出一辙,伊丹回首前作,是对当初“白衣绅士”猝死的解释。

      《蒲公英》主人公蒲公英锲而不舍、奋发图强的韧劲,是伊丹作品中一贯的主题精神。譬如《民暴之女》,宫本信子扮演的井上律师,就好似《蒲公英》里黑郎鼓舞蒲公英经营拉面店那样帮助一家深受黑帮滋扰的宾馆站起来反抗。

      《蒲公英》中有一段关于超市的小插曲:偷潜入店的七旬老妪糟蹋食物,津川雅彦扮演的店员上前阻挠。后来的《超市之女》,类似于它的变奏。孤男寡女--鳏居的津川雅彦,寡居的宫本信子,这对欢喜老冤家相逢。她的出现,拯救了他的人生,也挽救了他糟糕的事业,此情节结构的前身,来自伊丹的《鸿运女》。宫本为津川打气鼓劲,帮他经营起“全日本最好的超市”,又是伊丹的“励志”模式,类似于《蒲公英》和《民暴之女》。

      4、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蒲公英》开场,役所广司扮演的“白衣绅士”坐在影院前排,一脸严肃地对观众说:我们的电影开始了--这句告白宣告了伊丹电影的宗旨--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大病人》始于一家病院,一对罹患绝症的恋人偎依在床头,唱着他们心中哀戚的歌,继而,当我们发现这本是拍摄现场的戏剧一幕时,命运的捉弄却在男演员兼导演的主人公踱下舞台返回现实之际开始了。男演员被查到胃癌晚期,这是戏剧与现实人生的第一次吻合。随后,男病号企图自尽,模仿戏中女演员那样窒息而死,是戏剧与现实的第二次吻合。电影行将结束,伊丹的艺术之道彻底击溃了医道;浪漫的艺术,终究战胜了丑秽的现实。导演在舞台上奏响般若心经安魂曲,宣告了对死亡恐惧的僭越,戏剧与现实第三次重叠汇为一线。

      《静静的生活》也有类似的结构。对于故事中“我是你的守护神”之说,伊丹分别从几个方面来阐释,把小说中的情节和现实生活对应,把虚构与现实重叠,并于结尾义玄保护姐姐的一幕中得到了升华。

      伊丹在《受监护的女人》中同样采用这种影像手段,绽现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影片的舞台表演中,保护女演员的警察扮作女王(女演员饰)的侍卫,为她拼命与“敌人”厮杀,不久后,这一幕便在生活里真实上演。心灵与心灵的交汇,女演员从警察身上学到了捍卫正义,警察的木讷性格也因女演员而改变。

      宫本信子扮演的女演员矶野,作为奥姆教凶杀案的证人,生活和事业被搅得一团糟,被邪教接二连三地威胁恐吓,自己的演艺前程也将受到影响,但是,这一切并没能使她屈服退缩。伸张正义、与邪恶斗争到底的无畏勇气,正是伊丹十三倔犟性格的投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女明星的噩梦里:她的情夫为了保全她的名誉,为了向媒体抗议,竟饮弹自尽了。这甚至成了两个月后伊丹之死的一种解释。

      从1984年的《葬礼》开始,伊丹与丑恶不公不懈地斗争了十三年,执导了十部作品,期间得罪的社会各界人士不计其数:奸商、富豪、官僚、黑社会、邪教、医生、法师、政客、记者……在他开罪了黑帮后,黑帮团伙就像《女税收官2》描写的故事那样对他滋扰不断,模仿《民暴之女》用利刃刺伤了他。有人说,伊丹总是怂恿女演员在电影中宽衣解带,自己的妻子(宫本信子)却未“一视同仁”。于是《鸿运女》中,秉公的伊丹索性让爱妻赤裸身体。

      伊丹在电影中,经常会挖苦名望之士“偷欢”,现实中,记者竟这样对他栽赃,诽谤他和年轻女职员的外遇。伊丹为了辟谣,为澄清自己的清白,为了让观者相信他在电影中揭露的不公,他不吝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像他的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纵身一跃,以死相抗。

      三、死亡之谜

      伊丹死后,舆论界一片哗然,各种揣测纷至沓来。有人说:伊丹之死,杂志报纸只是导火索,真正原因是他几年来被黑道骚扰,不堪其恐吓而造成的;也有人认为,伊丹与女职员确实有染,他是含愧而死;余秋雨认为,伊丹是为爱妻宫本信子的名誉而死。他太爱她的妻子,生怕妻子因此陷入一个被人指点、讪笑而有口难辨的绯闻沼泽中,只得用自己的生命做个名誉的救生圈拋给她。

      而伊丹的同行,同样具备演员和导演的双重身份、同样多才多艺的北野武则主张伊丹之死是因为工作上的瓶颈--讲白了,就是江朗才尽,再也拍不出好电影了吧。当时刚刚在威尼斯获得金狮奖(《花火》)的北野武甚至说:伊丹先生从高楼屋顶上朝下看的时候,我的得奖说不定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呐!--众所周知伊丹对黑帮深恶痛极,而北野武则跟黑帮有染,不知二人是否结过梁子?

      伊丹的妹婿、跟伊丹自高中时代就亲密交往的大江健三郎面对世人众说纷纭的揣测,说了这样的话:“……他们都对自杀者抱有一份侮蔑之情。蔑视之情来自一股确信,他们有充分的把握,认为媒体世界里曾经被奉为王者的伊丹十三,如今已经从高处跌下,万万不可能再回来反击他们了。”

      怀着愤懑悲怆的心情,大江著书《被偷换的孩子》,写伊丹之死,写伊丹十三,写他如何被现实世界里的戈布林小鬼偷偷换走。同时深深感到现实世界的戈布林还将换走更多善良的人……(原载《看电影》,转载请注明,谢)

      伊丹十三导演作品年表:

      《葬礼》1984年
      《蒲公英》1985年
      《女税收官》1987年
      《女税收官2》1988年
      《鸿运女》1990年
      《民暴之女》1992年
      《大病人》1993年
      《静静的生活》1995年
      《超市之女》1996年
      《受监护的女人》1997年

      主要参考书目:

      《康复的家庭》大江健三郎
      《日本电影史》岩崎昶
      《在自己的树下》大江健三郎
      《临终的眼》川端康成
      《性学三论》弗洛伊德
      《被偷换的孩子》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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