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最大的亮點就是導演運用了一個高超的編劇技巧“矇騙”觀眾,在前半段讓觀眾誤以為這是男主角想起自己年少時的痛苦回憶。而在電影的中段觀眾才發覺這本日記並非男主角所有,也並非回憶自己的年少時光,而是男主角始終無法釋懷自己10歲就自殺離世的哥哥。這個轉折很大膽很奏效,但對我來說情感內驅力稍顯不足。在電影前半段,我幾乎看不出來這對兄弟有多麼close,有多麼love each other,就像是同住一片屋簷下的遠房親戚一樣。而這樣一個看上去和自己情感關係並不深厚的哥哥的離世,卻給自己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以至於完全脫離家庭給予的厚望,在某種意義上給予父親“復仇”般的懲罰,甚至影響到日後自己對婚姻缺乏信心,這些轉折都缺乏足夠的說服力。我認為弟弟做出巨大轉變的情感鋪墊是不足的,要讓觀眾相信哥哥對弟弟確實很重要這件事應該要給足交代。
去年末,有三位一零后演员异常夺目。
《小晓》的女主角林品彤成了金马史上最年轻的影后,而黄梓乐和何珀廉联袂出演的《年少日记》,则是叫许多人心口渗血的「集体创伤」。
两部聚焦少年人困境的电影都很有杀伤力,前段时间能在香港同期放映,又催生出更大的低气压。
在《年少日记》里,学生的一封匿名遗书,以及正在发生的校园暴力事件,把焦头烂额的郑Sir带回年少光景,从尘封多时的日记本里回看严厉缺爱得畸形的家庭环境,是如何吞噬本该快乐的童年时光,并导向无可挽回的悲剧。
《小晓》则更线性地把视角附着在同名主角,一个过动症女孩身上。与母亲失和的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则跟班导好上,当她以比常人躁动的状态对应并不稳定的家庭、并不友好的校园,心境愈发躁动。
两部电影,分别产自港台,本来当然毫无关联,但并置的时候,使劲方向又很一致。很突出的一点是,它们通过少年之死和少女之病无形中的互文,先决地控诉东亚传统家庭模式的压抑、残害。
而其实,他们所处的家庭环境存在巨大差异。
《年少日记》的郑有杰资质平平,尤其是在天才般发光的弟弟郑有俊映衬下,他成了精英家庭的所谓耻辱,对母亲随便责骂的父亲对他自然是拳打脚踢,冷嘲热讽,而当母亲、弟弟集体失语,他费力的讨好换不来任何怜悯,只能日渐加固对自己一无是处的认知。
导演卓亦谦第一次拍摄长片,决定从自己熟悉的阶层环境入手。身在官宦家庭,他的阅历及其观察点、出发点,形成了别于其他新导演的先天特色,毕竟这几年新人操刀的优质港片,大多聚焦平民甚至贫民,比如《一念无明》《沦落人》。
不过关于这一层面,《年少日记》也有涉及。当郑Sir在班上思忖谁写遗书的时候,信笺上的文字就被拆到一个个寻常人家的女生那里,她们共同「念」完了遗书,以壁花姿态贡献出更广大阶层的苦困背景。
这样疏淡的背景让真相查找充满茫然的氛围,既是因为师生关系本质疏淡,无从获知深层缘由,一如校园暴力受害者无法与郑Sir达成共识,也一如人与人之间本就难以更变隔膜状态,又是因为足以譬喻社会的学校从根源上拒绝更多包容与关切,正如单凭遗书提及男友,就断定想要自杀的必定是女孩子。
在这组普泛且多年无解的常态困厄上,郑家这个对外精心维系阔绰、体面的大中产阶级家庭,就被导演推演成更霸权、更窒息的内外牢笼。
它依然是有明显阶级压迫的。没有了寻常的经济困境,无从经济独立、尚且不能做主的少年就是这一微缩体系里的贫苦底层,掌控了经济命脉的父亲也掌控了生杀大权,提供不了物质与精神价值、抵达不了社会高位的少年,作为父亲口中的「垃圾」,是格格不入的异质,只能等待系统冰冷清除。
事已至此,他喝的鸡汤——最爱的漫画总是告诫他长大了就能成为想要成为的大人——就被现状下了毒,成了毒鸡汤。
他至死都不会明白,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报,不是所有回报都足够扭转当下绝境,在更高级也更原始的家庭/社会体系里,被不断扭曲放大的诸多社会法则,比如弱肉强食、物尽其用,提前绞杀了他。
头上始终悬着一个绞刑架的还有小晓。《小晓》剥出的家庭会往中产下沉许多,一定程度上,她可以是《年少日记》里那些被各种问题困扰的女生,但是她的特殊性会跟郑有杰一样,填补得了整个东亚传统家庭图景的缺口。
过动症固然有病理上的解释,注意力确实让小晓无法跟一般学生那样专注学习或者沟通,而放在她所处的环境里,过动症又像是应激,整个外界都在以超乎她理解范畴的方式在瓦解和重构,大人以爱的名义行不爱的举动,一个又一个焦点的轮替,专注随着恒定安全感的丧失而丧失。
家庭如此,学校也如此。病情带来的暴躁使她人缘很差,难得来了一位体己朋友,收获的却是公然的背刺。朦朦胧胧地对成为母亲情人的班导产生些微情愫,又引发了成人的惊恐,尤其是母亲秘而不宣的嫉恨,班导如同诱饵的接纳。
她的世界不过是学校那个巨大的鸟笼,自己则是那只任人打量、取笑的猫头鹰。郑有杰的生活大差不差。
被社会规训甚至碾压过后,他们试图说更好的英语,或者把零食带到班上分享,但是语法不对,得到了父亲更大的羞辱,零食被扔回去,没有人要领班级底层的好意。
很多观众说从他们的生活里看到自己,那当然并非大家都有非富则贵的条件,最基本的一点,是在东亚传统家庭模式里看到野蛮的棍棒教育,看到父权的霸道与母性的失语,看到望子成龙如何成为刑具,看到悲剧连一声正确的叹息都召集不来。
共鸣点,或者说旨意,又不止如此。两部电影都在不同的环境里展现固化且古板的阶级与秩序,而我们在所谓进步的趋势里,只能沮丧地在现实的各个角落发现这样的困局。
只是少部分半知半觉的人死了,很多的人还一知半解地继续这趟名为探索实则越走越窄的行程,从郑有杰到郑有俊和小晓,他们历经生命中巨大真谛的揭晓,剩余的半吊子魂灵,也许才是我们再度更新体验的又一个起点。
在这样一个局面下,针对脸谱化失真的指摘至少是不那么重要的。好比说,郑有杰的处境是不是过分悲惨了些,已经是大律师的父亲竟然会连基本的同理心与爱心都没有……
虽然说叙事方式不同的《小晓》在这方面有更好表现,具有生命力和生发性的角色被事件推搡前进、累积,可以有很多未知的表现,但是即便极端情况在《铁爪》等各种电影里司空见惯,单拎《年少日记》这则现实寓言出来,也无非是舍弃不必要的铺垫罢了。
譬如父亲之所以如此凶悍,正因为自己验证了父辈的棍棒教育行之有效。这些段落删掉了。当他已经是符号一样的存在,预示的早就是大家长制、父权的极恶代表,根本毋庸赘言。
母亲同理,那些指指点点的路人同理。
所以同样失去过绝望的朋友的卓亦谦从第一部短片《至少在梦里》,拍到《年少日记》,当与自我有所重叠的郑Sir看到网络酸民对轻生者嘲弄后,会愤恨回喷他们的轻率与阴损。
更重要的是,在铺垫即便不能帮忙也至少可以陪伴的理念时,他想寻找、放大他们求救的讯号。
他让郑有杰跟河马玩偶对话,让他看励志漫画,更让他尝试改变父母对自己的看法,获得更多生存空间,只可惜屡屡失误,反而引起更多反噬。
他主动让父亲打他,但父亲说这都是浪费力气,他向母亲哭泣,但母亲用更机械、无力的哭泣宣示,她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去拥抱弟弟,而弟弟看透所有,只觉虚妄,就像天台上两兄弟唯一一次戏耍,谈起尽管擅长「学习」,却不爱读书,一切不过逢场作戏。
卓亦谦的追问不止于此。葬礼上人们对跳下去的是郑有杰感到不幸中的大幸,网络上多的是对当事人心理素质的嘲讽,连接小晓的外在环境,双标的家长们断章取义,无非是世情,而又因为是世情,叫人不由透过他们的压力,思虑社会变成这样,一定早于我们对这个社会产生认知之前。
殊途同归的两部电影有很强的合力。生活如同不断压缩的促狭空间,充满尖刺,无从呼吸,而成人世界不过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后的报复钳制,自身一塌糊涂,却可以道貌岸然。少年与少女们更敏感、更纯粹的认知和反应,加速推演那种崩溃的普遍趋势。
叙述性诡计中,郑有杰选择了垃圾的结局,郑有俊代入了郑有杰的宿命,而小晓在一场暴雨后把象征多方欲望的班导囚在自我投射的牢笼里,然后在疾风骤雨中换来与母亲时长未知的偃旗息鼓。
男性与男性没有办法在传统语境里「服软」,只能硬碰硬地走向悲剧,女性相互拥抱,哪怕带刺,但是在故事线里截停了更大悲剧的可能。
不同走向,有不同的考量与深度,哪怕有或技术或塑造上的遗憾,但是卓亦谦和靳家骅这些新导演,持续爆发出成熟的新能量。
诚然,近年相比之下,台湾电影不像香港电影那样总被唱衰,难得出了像《年少日记》《白日之下》这样的佳作,影迷还要苦口婆心地自证港片不死。
这两部电影的监制尔冬升倒是聊过,现在香港电影行业跟过往、跟内地都不一样,更多学院派,门槛往上,工作往下,很多人就会在实操中积累许多经验。卓亦谦是科班出身,此前除了执导、剪辑短片,还参与了《激战》《杀破狼·贪狼》等电影的编剧,等到第一部长片《年少日记》上映,十年已过。
像他这类人才涌入行业,一边有「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等项目的扶持,一边有尔冬升等真正大佬在商业与艺术两方面的把关,香港电影反而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我们要盯的,当然不该是在内地上映的区区几部商业制作。
反过来,随着王小帅走入媒体焦点,胡波往事再被提起,我们会有谈论「内地片已死」的一天吗?
(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周五晚上看《年少日记》,从影片里父亲那句“我记不清小杰的样子了,但记得他总在说对不起”开始,我就一直哭,哭得自己都受不了自己,寥寥无几人的电影院里,我听到后头也有在哭,在更早的时候就哭了,不晓得那人是谁。电影结束后,听完片尾曲直至见到黑幕,我才意识到要赶紧走,我可不想后面有人见到我哭得一塌糊涂,我也不想见到一个同样看哭的人,面对面一定尴尬,但在一片漆黑里,听到还有人哭,或许只在很短暂的时刻觉得不寂寥了一点。
我当然记得我也有这么一本日记的,写了好久,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写,一直写到我快小学毕业,我甚至还给它很文绉绉或很中二地取了个名字,叫“秋日散记”,我是多么不想提及这四个字,甚至觉得这四个字的出现都是对曾经自己的一种羞辱。但现在回想起那些,我却注意到了“秋”,为什么是“秋”,明明说起来,那种年纪,还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吧,是春天,是雏鹰,是要高飞的。有个大人见过我写的那本日记,那时候,他看哭了,说对不起我。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温暖,我只觉得太不堪了,为什么我记下来的痛苦、愤恨和一点点微末的开心要被人看见。那以后,我没有写过日记,我把它扔在一个纸箱子里,压在很多陈旧之物的下面,也许这本日记被当作垃圾收走了,这样很好,但也许它还在,我只是不想再见到它。
但它肯定没有走的。如果它走了,我也不至于在我奶奶去年十一月的丧事中,哭了一次又一次。我想再见见她的脸,她的脸被布盖着,我问旁边的人,我能不能掀开看看啊,那些人都拦着我,说是怕逝者的面容并不好看,会给人留下不好印象。但我说我不怕的,他们还是不允许。我当然不怕啊,就算那天道士把宅子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在做法事,要求所有房门紧闭,人别出去,不然那一声声怒喝会吓着人,我也还是开了门摸黑出去,我当然不怕啊,她是我奶奶,我怕什么。在我的那些年少岁月里,我唯一能见到的亲人就是她。我害怕什么。但我还是怕啊,我分明觉得她一走以后,我跟过去之间的线,就砰一下断了。那时候我多像个蠢蛋啊,做了多少匪夷所思的事(现在也有很多让人难以理喻的行为吧)。没有人会给我买《儿童文学》杂志,我把班里唯一订《儿童文学》的同学的每一期杂志都借过来跟个傻逼一样从书的开头抄到书尾,每一期都要抄掉好几本笔记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那么小的年纪开始读鲁迅,并发了疯般读到手的任何书。大概不做一些事把注意力分散掉,内心早就崩坏成瓦砾。但也不至于做了后,心就保存得完好,好比前几天看《哈尔的移动城堡》,越看后面,越觉得这是一颗破烂烂的心的战斗,连那座积灰的、随时能解体的城堡,也是那颗心在撑着。被水浇灭,复燃,振作一阵,又灭,再燃。如此往复,生生不息。“人老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失去的东西少了。”那我老了唯一的坏处就是泪点低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胡言乱语打下这些,很多事我也不想真实地写出来。就这样吧。
《年少日記》我總共看了三遍,第一次是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世界首映),第二次是在香港亞洲電影節(香港首映),第三次是在香港院線優先場(高先電影院)。首先我必須承認《年少日記》是一部難得的佳作,它是一部少有的直面華人家庭的小孩共同的成長創傷的作品,放在2023年度港片的範疇裡絕對是出類拔萃的電影。但如果放到年度華語電影的標尺下我可能會持一點保留意見,尤其它還提名了金馬60的五項大獎。
六月在上海看過首映之後,我自己的觀感就和友鄰差很多,對於齊刷刷的五星盛讚非常不解,出於對審美並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我懷疑的原因我在香港看了第二遍最終確認了自己的觀點,而去看第三遍的原因純粹是想要去找盧鎮業簽名(好吧我承認我是小野的腦粉)。對於這樣一部交口稱讚的電影,我覺得有必要說一說自己的想法。
一、關於左右手
在開場盧鎮業訓斥學生(周漢寧)的戲中,鏡頭明確交代盧鎮業是用左手寫字的,而在之後黃梓樂寫日記的鏡頭中,黃梓樂卻是用右手寫字的。所以細心的觀眾在一開始就可以發現,盧鎮業和黃梓樂並不是同一個人。那麼問題來了,導演真的希望觀眾一開始就發現他們不是同一個人嗎?這是一個刻意預留的伏筆還是一個bug?我個人傾向於後者。因為從劇作邏輯來講,導演應該不希望觀眾一開始就看穿二者並非同一人,否則中段的轉折就完全失去了想要的效果。而且當我在找盧鎮業簽名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了盧鎮業本人就是用左手寫字的。所以我更傾向於導演在由劇本向影像轉化的過程中,忽略了兩位演員左右手寫字的細節。我本來想在映後問這個問題,但想想還是算了,導演也不可能承認這是bug的。
二、關於父親
我在看這部電影時最大的不滿足,也是我認為這部電影最大的短板就是鄭中基飾演的父親角色過於單薄,片方請了一個最大的咖卻演了一個最扁平的角色是我非常不解的。這個家庭悲劇的源頭來自父親,而“他為什麼會成為這樣的父親?”這個問題電影卻沒有給出一個充分合理的解釋。電影在一開始就有交代,父親是一名大律師,而從電影最終呈現的樣貌來看,這個家庭完全不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更像是一個暴發戶家庭。一個在香港一步步做到大律師的人,完全不懂教育,完全不懂如何和孩子相處,甚至當面稱孩子“垃圾”,對我來說實在難以信服。就算是一個普通的華人家庭,親子關係再差也不至於此,或者說,導演缺少一個讓我足夠相信這個父親形象成立的理由。父親角色的單薄,讓這部電影終究停留在一個家庭悲劇的層面,無法向更深入的集體層面剖析。
三、關於兄弟
這部電影最大的亮點就是導演運用了一個高超的編劇技巧“矇騙”觀眾,在前半段讓觀眾誤以為這是男主角想起自己年少時的痛苦回憶。而在電影的中段觀眾才發覺這本日記並非男主角所有,也並非回憶自己的年少時光,而是男主角始終無法釋懷自己10歲就自殺離世的哥哥。這個轉折很大膽很奏效,但對我來說情感內驅力稍顯不足。在電影前半段,我幾乎看不出來這對兄弟有多麼close,有多麼love each other,就像是同住一片屋簷下的遠房親戚一樣。而這樣一個看上去和自己情感關係並不深厚的哥哥的離世,卻給自己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以至於完全脫離家庭給予的厚望,在某種意義上給予父親“復仇”般的懲罰,甚至影響到日後自己對婚姻缺乏信心,這些轉折都缺乏足夠的說服力。我認為弟弟做出巨大轉變的情感鋪墊是不足的,要讓觀眾相信哥哥對弟弟確實很重要這件事應該要給足交代。
雖然說了這麼多自己不滿足的地方,但我還是要重申《年少日記》是今年品質相當不錯的香港電影,希望金馬60能夠得獎,也希望在香港正式上映後能和友鄰多多交流。
……
那我存在过吗?
这是我看完《年少日记》后反问我自己的。
电影中的一家,香港人,中产阶级,较高的社会地位,有良好的人脉关系,家庭美满,父亲是律师,母亲全职教子。某种程度,于我来说,他们已经是我奋斗人生的终点了。
他们都活成这样,那我,我们这十四亿这样过来的人呢?我,真的存在过的吗?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这条长评,我每次回想都是一阵心绞痛,我很多次提及本片,因为刺痛我的场面总是能在电影中找到雏形。
所以那我觉得,很有必要。
今年有两部坠楼的电影惊艳亮相世界影坛。一部剖析婚姻,另一部剖析过往。一部惊讶了所有欧美人,一地鸡毛,开始怀疑婚姻。另一部在东亚家庭埋下了巨大的种子,隐隐作痛,开始审视自己。前者是《坠楼死亡的剖析》,后者是《年少日记》。
欧美媒体上不少人把《坠楼死亡的剖析》当成年度最佳,毫无疑问地说,《年少日记》就是今年最好的华语片,因为它清晰地诉求,呈现一个疥疮,化脓后留下的伤疤,隐隐作痛。它够典型,够心痛。
01-够典
电影中郑中基饰演了一个非常典型的东亚精英阶层的爹,用自己是土根一步一步做到精英律师这个阶层来的。所以他深知来时的苦楚与心酸。他的阶层和思想就是像东亚家庭的暴发户思想,一个号练废了,那就练另外一个。
他在本片处处打妻子,打儿子,用趾高气昂的语气说:“钱是我赚的,这个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而母亲被打只能忍着,熟视无睹,因为她知道没能力的人,这种潜移默化的,无以言状的身份地位的认同。
这种对东亚“爹”的刻画是恐怖入骨的。因为他是怎么过来的,所以他就将自己的表达加注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而身为母亲,是旁观者且无条件地遵从“一家之主”的思维,在被老师找,孩子成绩太差要留级,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安慰。而是说:“如果我跟你爸离婚,一定是因为你。”
这种落差是来源于他们中产阶级的姿态。一个家庭中两个孩子,一个是天才,一个是天生的庸才,父母的偏爱与关注,炫耀的资本,一定是那个优等生。
整个家如同这个家的父亲的信尺一样。
《涉过愤怒的海》里黄渤饰演了一个其实不爱女儿而是爱喜当爹的爹,那《年少日记》里爹更甚,也不是幡然醒悟的,而是终身受报复的,如同另外一出《血观音》,长命百岁是我对你最恶毒的祝福,没被原谅。
他只能用“他爱过他儿子”这样的自我安慰与愧疚,安慰,结束自己的一生。
“香港十岁学童坠楼自杀”
这几个字如果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的脑海中会浮现出怎么样的画面?
港版的正式海报标语是“好好记住”
对于电影来说,这就是要好好记住的个例。
我在听映后主创交流的时候得知,说本片剧本从2015年有框架,2018年初稿。而导演卓亦谦透露说本片从拍摄只用了19天。
他说这个故事拍出来每个人都应该记住。
而台版的正式海报标语是“阳光普照”。
我的短评第一句就说:“真正的《阳光普照》。”果不其然是洞察了其中的关窍。
钟孟宏拍了一部《阳光普照》也是讲跳楼自杀后家庭创伤的。英文名的“A Sun”也对应只剩下“A son”。
而不同于《阳光普照》,选择了把那道光照在了一个善良,所有人都觉的是好学生,却沉默寡言的抑郁症患者身上从而引起巨大的山洪。
本片将那束光普照在所有人的身上,片名《是年少日记》,英文名是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片尾等片名先中文名再英文名一出,顿时明白了。日记会在,但只能任由时间翻页,算了。
“香港十岁学童坠楼自杀”,
听闻都会震惊与心痛的程度。
但在以此基准上,这个学童是一个积极的,乐观的,懂事的,健康的,正常人无异的普通孩童呢?
02-够痛
本片小巧精明的地方在于,在95min内通过错位的剪辑的错位玩障眼法。用家庭,用婚姻,用回忆过往组成一张巨大的网,跟我们玩“猜猜谁死了”的谜底,死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等待所有的谜底解开,影像所汇聚成的的能量,是无穷无尽的,所有人一片哭声。
坠楼死亡后的所有事变成一件家庭丑闻。爱好面子的父亲依旧我行我素,找了个借口强行抹去“我”的存在。
这段过往与记忆被家人尘封,变成一个不可言说却隐隐作痛的伤痕。
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不语中,选择沉默不语地离开。
父亲也像变了一个人,丧失所有的动力,这辈子只能活在无尽的悲伤中。
而“我”从父母期待的好学生,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我”活成了另一个“我”,刻意逃避,躲开。直到课堂垃圾桶那封曾经熟悉“我要是死掉就好”遗书,所有的过往都被打开。
电影对情感的刻画最真实的一点,就是对东亚家庭的剖析,不做审判且加以节制的呈现出来。里面的每个人都看起来都很正常很正常,真实地像我们经历的,发生过的,但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原生家庭的创伤,没有什么缺爱,还有什么经济压力什么的,就是这个社会形成的无形的网,我们无法逃脱的宿命。拼命学,拼命做不让父母失望的好孩子,不要辜负父母的期待,所有的人都重蹈覆辙的走上这条路,千军万马过大河,大家就是这样的,但从未想过总有人会溺水。
郑有杰,郑有俊,不再是两个陌生的名字。
是你,是我,是我们。
你爸是这样的,你妈也是这样,我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这样的。
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电影就是在拍这些东西。
03- 遗憾
电影的瑕疵非常多,比如师生线,老师感情线与童年回忆的缝合。但其实不是问题。因为他是一个新导演的首作,导演映后也承认有不满意,但你无论再怎么挑剔,这也是一个新导演意识创作的上限与未来创作姿态。
我觉得《年少日记》最好看的点不是写遗书和从小到大我心生念想无数次去死,没了我之后父母他们会更好吗这个点。是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你爸是这样,你妈是这样,我爸总摆出我“一家之主,钱是我赚的”这点来威胁我,威胁我妈。我是这样活过来的,我这辈子都逃不掉,我都是这样的。电影是将这种“会好吗?”影视化,想象化,然后香港中产阶级都活成了这样,那我,只要反问到我身上来,是最恐怖的提问:我真的存在(活)过吗?
我一直在想《年少日记》好在哪里呢?
剪辑?情感?
或许都不是。
对我来说本片好的地方是引起巨大的反思与悲伤。
像电影中翻阅的那本日记,提醒着我,我存在过,我能不被忘记。
在香港映后有一个老师提问说:“我是一名初中教师,我之前是教F班的,所以我很懂电影中所发生的一切。”
另一位观众哭着说:“谢谢导演把它拍出来,这是我的过往。”
每每想到里面的某些场景,我都能被制衡,因为我的人生,好像有杰。我活的如此平庸,但快乐。但我最后活成了有俊,是因为我扛过来了,即使我不快乐。
我没有电影中的中产阶级,但我活下来了,我也不得不活下来,我背负着巨大的期待与厚望。
如同电影中的一幕:“一高中生跳楼。”底下的评论是冷漠的,杀人的。
“大家都是这样的,怎么你就先倒下了。真是糟蹋父母的钱。”
在所有情绪与情感酝酿后,
我们都曾希望有一个老师能懂我们,但很遗憾的是,都没有。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我死了,我爸爸妈妈会更幸福吗?
或许吧。也不知道。
我没做到,但电影做了这件事。
我也怨不得谁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活过来了。
我好像不是在哭电影,我是在哭我自己。哭我活的这么用力,哭我为什么会这么活着。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我同这十四亿过来的人一同淌上这条没有目的地的大河。我在摇,我在摆,我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选择,我不知道我在背负些什么,我只能走下去。
因为我长大了,早不敢翻《年少日记》了,更何况我没有日记可翻,我只有内心深处无尽的悲伤。
只能算了。
END
《年少日记》的家暴模式,令得不少人抱怨陈旧:父亲暴跳,母亲抽泣,一个小孩子无能为力,一个熟视无睹。二十一世纪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在他们看来,家暴也该跟着文明进化了,普遍认知是痛苦冰冷压抑冷暴力为主,集体遭受手机、流媒体和电子产品的三害摄入,最好备注智能过程,有加入CHATGPT崭新算法。
我同意,家暴的确很复杂。但是,家暴就是家暴。
下一代命运悲剧,归因于上一代的失败教育,《年少日记》显然认同这句话,现实中,基本也成立。影片里的家暴,郑中基会突然爆发,没话可说了就是打,确实传统且典型了。可是,能否说这种张牙舞爪家暴表现,就是“过时”,不需要在电影中刻画表现呢。要知道,此地是一个拍摄电影院屏幕都不构成道德问题讨论的所在。或者苦口婆心的老好人劝,孩子只有一个,我们怎么舍得打。
棒打又重逢的街头戏,是有点想当然,也可以说流俗,那《年少日记》如果对父亲角色,做一些调整,是否就会不那么简略模版呢。譬如交代郑中基的“年少前史”,他被父亲棍棒教育、猛烫烟头,是否更立体(电影300万成本不到,拍摄了只是没用)。可交代前史乃至前世,也不足以成为容许下一场家暴,下一代恶行发生。强行添赋这类“合理化”,并不会让我更信电影里可恨却也可悲的眼泪。电影没有直接交代,坠楼之后具体发生了何等哭天抢地,电影只是在说,坠楼之后的一二十年,所有人都没有走出那场坠落,心似乎定格在了半空——只有死亡,才能让这种悲伤,实现重力加速度的落地。尤其是那个与逝者走得最近的,他似乎要把对方的那一份,拿来活下去。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的那一份呢?就此消失了,还是淡漠遗忘了,连他也有些不知道了。
只发生一次的家暴,问题不在“一次”,而在“发生”,它可以被表述为零容忍。现实中,许多家暴就是正发生。它可以无缘无故,仅仅因为恃强凌弱,我可以。家暴不应该被寻觅因由,被合理化。中老年素人作家杨本芬和王柳云作品里,有更多可怖、残酷、绝情的日常家暴,发生在丈夫对妻子、父亲对子女的拳打脚踢中,有些完全是奔着致死打击而去,每一个平常日,性命都危机四伏。触发事端的原因,根本不需要酒精,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是感受到了体制钳合的恐惧,无力抵挡真正铁拳的自私自大,狂妄跋扈,选择加害在弱小在。总之,他们错了。社会也应该告诉他们,大错特错,道德之上,还有刑求。
电影有一个Trick,叙事诡计。有人形容为狡猾,也有说它是成功。透过这个Trick,不仅实现了常见的“我控诉”之圈套,更能跃升到“我反省”之共情——没有爆发于彼时刻,而是一二十年后的正发生。固然有人会觉得,成也技巧,失也技巧,似乎如此虐心的戏,道破了,说穿了,就不太适合回味(好比有个人认为《年少日记》不错,但不会想重看)。
主人公在找那个人,而观众也要找那个人,“找中找”的双线并置,叙事上的迷雾干扰,恰如现实正发生时的视若无睹,用现代电影的后脑勺语法,也是一场坠楼死亡的深度剖析。
黄梓乐清秀的good boy长相下,隐藏着脆弱的东西,一种叛逆青春期到来之前,童真与良顺的结合体。他吃着挨打的家常便饭,还一次次想通过好表现,好成绩来讨好父亲——无论他如何个恶形恶状,孩子也只有这么个父亲。
家庭题材在华语文艺片中也不少见。《年少日记》就是典型的,华语电影在评价商业片与艺术片中间,多出来的那一个“文艺片”选项(监制尔冬升最擅长炮制文艺片,如《新不了情》、《旺角黑夜》等)。许多人会看哭,一些朋友又因为观众的哭声觉得导演技巧不够高明云云。
假设说,《年少日记》是《阳光普照》的故事大类,都在玩司马光砸缸的捉迷藏游戏。匿于无影日光之下,躲在看不见角落的小孩子,仍希望能被人找到和发现——那也正是一封遗书,一本日记,一个拥抱的由来。譬如在当下时的学校中,遗书学生的肇因并未揭示。电影能以时间线的延长纵深,以人物的过往,从一个体,谈到一家庭之崩解,主人公漫长的迷失与挫败的自我寻找;从一班级、一学校,讲到社会之麻木不仁、默杀无声,再考虑到它是一部新导演长片首作——别再关心什么香港电影已死,你应该关注每一个新导演的挣扎求生——哪怕有人诛心论地讨论,他来自一个高阶家庭。
单从技法上,《年少日记》是比《白日之下》高出一层的。如果只是一句话剧情简介故事,它又是简单之至(《白日之下》的线头则过于之多)。它有双重的时空(现在得因于过去),叠层的身份圈套(找人)。一小时处,基本不需要台词,依靠纯粹的场景切换,显然是“相当电影”的。
六十分钟后,全场抽泣,此起彼伏。个人印象中,已经多年未闻。一个走进电影院的观众,代入不同角色(受难的,冷眼的,正在施害的,不以为然的……)去正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你打得爽了,手也不带疼的,可是,悲剧之铸造,悲剧之所以为悲剧,是卷入其中的人,都会成为命运的陪葬品,而不是有个人被判十年,那只是一番事件。任何一部电影,都有与观众达成沟通交流的内核,《年少日记》挑选了家庭与成长中的伤害,也就是可以标记不同刻度的千人千面。通俗的讲法便是,有名姓的,虚构的电影人物,代替了不具名的电影院观众,决绝了一回。观众的眼泪,是为别人而流,也为自己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