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埃里克·侯麦(Éric Rohmer)、雅克·里韦特(Jacques Rivette)、克洛德·沙布罗尔(Claude Chabrol)等人为代表,在法国掀起了一场新浪潮运动,这五个人也被称为“新浪潮五虎将”。2022年9月13日,戈达尔在瑞士去世,为法国新浪潮电影画上了一个句点。然而,法国新浪潮精神依旧生生不息。巴黎拉丁区的电影院时不时放映一些传统影片。2022年春天,Ecoles Cinéma Club推出了为期几个月的侯麦电影回顾展,从下午一直放映到深夜,只需要抽上两个半天,就可以一鼓作气看完经典的“四季的故事”。炎炎夏日,Reflet Médicis放映了7部特吕弗回顾展。紧随其后,Les 3 Luxembourg组织了有“新浪潮祖母”美誉的阿涅丝·瓦尔达(Agnès Varda)回顾展,期间还穿插了几部其丈夫,同样是新浪潮运动代表人物,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经典作品。戈达尔与世长辞后的深秋期间,La Filmothèque du Quartier Latin等影院陆续推出戈达尔回顾展,每次经过商博良街,总会看见排队的人群在等候入场。杂志《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ema)还在10月出版了纪念戈达尔专刊。
2022年有两部影片带有鲜明的“侯麦色彩”。一部是5月上映的米夏埃尔·艾斯(Mikhaël Hers)导演的《巴黎夜旅人》(Les Passagers de la nuit),回溯至上世纪80年代,讲述了一个真挚动人的故事:和丈夫离婚后,伊丽莎白在法国广播电台找到了一份节目接线员的工作,在一次深夜节目录制时,她遇到了漂泊无依的塔露拉,伊丽莎白让塔露拉暂时住在自己家的阁楼。塔露拉和伊丽莎白的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三个人相处愉快,一起聊天,一起看电影。然而塔露拉却在一个深夜不辞而别。随着时间的流逝,影片中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变化着,伊丽莎白也开始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另一部是10月上映的米娅·汉森-洛夫(Mia Hansen-Løve)导演的《晨光正好》(Un beau matin),讲述了巴黎中年女性如何面对爱与衰老:桑德拉的丈夫于五年前去世,她一边独自抚养女儿,一边照顾年迈的父亲。在为父亲寻找养老院的惆怅时刻,桑德拉在公园里偶遇了亡夫昔日好友克莱蒙,二人很快相恋坠入爱河。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情感生活摇摆不定,面对重重“中年女性危机”,桑德拉依然步履不停,一往无前。
相爱与分离
法兰西作为一个浪漫之都,自然少不了情感类型电影。由路易•加瑞尔(Louis Garrel)自导自演的《爱你活该我倒霉》(L'Innocent)讲述了男主人公阿贝尔的妈妈爱上了刚出狱的米歇尔。米歇尔动用关系帮阿贝尔的妈妈开了梦想中的花店,然而阿贝尔认为其中暗藏隐情,于是联合自己的同事兼好朋友克莱门展开了调查,由此演绎了一出幽默和温情并存的喜剧爱情电影。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凭借《双刃剑》(Avec amour et acharnement)获得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最佳导演,以女性视角探讨女性欲望,描绘了一段坎坷的三角恋情。弗朗索瓦·欧容(François Ozon)导演的《彼得·冯·康德》(Peter von Kant)致敬德国导演法斯宾德,描绘了炙手可热的导演和英俊年轻的演员之间的情愫。此外,埃马纽埃尔·穆雷(Emmanuel Mouret)《短暂的偷情纪实》(Chronique d'une liaison passagère),克洛德·勒卢什(Claude Lelouch)《恋爱大过天》(L'Amour, c'est mieux que la vie !),卡瑞纳·塔迪厄(Carine Tardieu)《年轻的情人们》(Les jeunes amants)等爱情题材影片也收获了不错的口碑。
相爱与分离这两组命题相互对立又不可分割。《此情此刻》(Plus Que Jamais)探讨了相爱之人如何面对死亡,隔着屏幕,我们仿佛能感受到北欧冰冷的寒风,还有主人公之间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想到这部影片是加斯帕德·尤利(Gaspard Ulliel)的遗作,悲伤之情再次涌上心头。加斯帕·诺(Gaspar Noé)导演的《漩涡》(Vortex)将镜头转向老年生活,以分屏的手法,刻画了年迈夫妇走向生命凋零的过程。还有荣获第75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的《亲密》(Close)。导演卢卡斯·德霍特(Lukas Dhont)说,他在纸上写下了几个词:友谊、亲密关系、恐惧、阳刚之气,《亲密》就这样出现了。影片讲述了一个关于分离的故事,探讨了青少年成长和性别认知,两位小演员将细腻的感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女性力量赞歌
如果说2021年改编自安妮•埃尔诺同名作品的影片《正发生》(L'Événement)表现了在堕胎合法化前一位普通少女的堕胎经历,那么2022年的影片《安妮愤怒》(Annie Colère)则刻画了彼时法国女性集体争取堕胎自由的抗争史。故事追溯至1974 年1月,影片中的女性加入了堕胎和避孕运动(MLAC),呼吁把堕胎的自由权交还到自己手中。谈论法国女性争取堕胎合法化的艰辛历程,自然少不了提及西蒙娜•韦伊(Simone Veil),影片《西蒙娜:世纪之旅》(Simone-Le voyage du siècle)便回顾了她的一生。作为二战集中营的幸存者,韦伊的前半生经历已经足以证明她是一位勇士,而她接下来的政治生涯则更加令人敬佩:1974年,时任卫生部长的韦伊向国会提出女性堕胎合法化法案,面对重重压力,她据理力争,1975年,法案终于得以通过,也被命名为《韦伊法》(Loi Veil)。自此,法国女性终于拥有合法的堕胎权。影片中,晚年的韦伊一直在写作,这也呼应了她于2007年出版的自传作品《一生》(Une vie),书籍和影片相辅相成,展现了这位杰出而伟大的女性形象。
2022年8月,法国插画家让·雅克·桑贝(Jean-Jacques Sempé)逝世,享年89岁。生前,他以绘制插图和《纽约客》封面闻名,特别是他和作家勒内·戈西尼(René Goscinny)共同创作的《小淘气尼古拉》系列成为法国乃至世界的畅销作品。《小淘气尼古拉:我们还在等什么才能快乐?》(Le Petit Nicolas-Qu’est-ce qu’on attend pour être heureux?)以动画的形式呈现了桑贝和戈西尼的真挚情谊。《杏仁剧院》(Les Amandiers)基于导演瓦莱丽雅·布鲁尼-特德斯奇(Valeria Bruni Tedeschi)的自身经历,讲述了上世纪80年代一群戏剧学校面试学生之间的情谊,展现了青春时期特有的热烈与洋溢。
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袭击事件一直是法国民众难以忘却的伤痛之一。近年来,多位导演以此为主题拍摄影片,2022年上映的《巴黎重见》(Revoir Paris)聚焦女主人公亲历悲剧后的生活转折,《十一月》(Novembre)着重刻画恐袭后反恐搜捕行动组的工作图景,而《你不会得到我的恨》(Vous n'aurez pas ma haine)展现了男主人公面对妻子在恐袭中遇难后的心路历程。让全世界人民为之痛心的还有2019年4月15日的巴黎圣母院大火,几百名消防员彻夜扑救直至第二天黎明,挽救了教堂的整体结构。导演让-雅克·阿诺(Jean-Jacques Annaud)据此拍摄了《燃烧的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Brûle),刻画了大火发生的24小时光景。
2022年,法国作家皮耶尔·勒迈特(Pierre Lemaitre)的长篇小说《火光之色》(Couleurs de l'incendie)被改编成电影,故事围绕女主人玛德莱娜展开,讲述了她在遭到亲友背叛后复仇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大快人心。《秘密的时光》(Le Temps des secrets)改编自法国作家马塞尔·帕尼奥尔(Marcel Pagnol)自传体小说《童年的记忆》(Souvenirs d'enfance)第三卷,生动还原了作家笔下美好的童年时光。《卧室》(La Maison)改编自艾玛·贝克尔(Emma Becker)2019年的同名小说,《等待伯强格斯》(En Attendant Bojangles)改编自奥利维尔·布尔多(Olivier Bourdeaut)2016年的同名处女作,《乌斯特雷姆》(Ouistreham)根据弗洛伦斯·奥贝纳斯(Florence Aubenas)2010年的自传作品《乌斯特雷姆的码头》(Le Quai de Ouistreham)改编,等等。
传统与创新并存
2022年法国影片依旧少不了几大类传统题材,比如刻画德占时期巴黎犹太人生活图景的《一切顺利的女孩》(Une jeune fille qui va bien),关注移民问题和社会暴力的《雅典娜》(Athena),聚焦法国社会阶层差异的《坏孩子们》(Les Pires),反映政治的题材的《昨日世界》(Le Monde d’hier),揭发社会丑闻的现实题材作品《我会变成巨人》(Goliath)。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匪夷所思、脑洞大开的影片。《丧尸不要停》(Coupez !)翻拍自日本影片,故事发生在一个丧尸电影的片场。《驴叫》(EO)以一只名叫伊欧的驴的视角展开,通过动物观察世间人性的善与恶。《随心所欲》(En roue libre)中的女主角突然得了一种困在车里无法脱身的疾病,由此开启一场惊喜的公路旅行。《在一起》(En même temps)的两位男主角由于被胶水粘在一起而被迫形影不离。《吸烟致咳》(Fumer fait tousser),《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Incroyable mais vrai),《昏迷》(Coma)等影片也以离奇的情节设定吸引了不少观众。
悬疑和穿越同样不可或缺。2022年收获一众好评的影片《12日的夜晚》(La nuit du 12)借由一桩谋杀悬案展开对受害者的调查,由此引发对社会问题的思考。2022年底由文森特·拉科斯特(Vincent Lacoste)和桑德琳娜·基贝兰(Sandrine Kiberlain)联袂演绎的《绿色香水》(Le Parfum vert)以一起发生在法兰西大剧院的谋杀案为主线,向比利时漫画《丁丁历险记》和电影导演希区柯克致敬。还有热拉尔·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主演的《梅格雷》(Maigret),劳尔·卡拉米(Laure Calamy)主演的《恶之源》(L’origine du mal)等等。此外几部穿越题材也引人入胜,在《五恶魔》(Les Cinq Diables)中,小女孩穿越回到过去,目睹了母亲年轻时候的生活,揭开了故事真相。《人生漩涡》(Le tourbillon de la vie)通过镜头的转换与堆叠,呈现了主人公茱莉亚的多重人生,同时导演也将无解难题抛给了观众: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该做出如何选择?
纪录片受到关注
2022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以表彰其“勇敢又确切地书写从个人记忆中挖掘出的根源,疏离以及集体约束”。同年12月,埃尔诺首次尝试执导的纪录片长片《超八岁月》(Les Années Super 8)在法国院线上映。这部影片是她和儿子大卫·埃尔诺-布里奥(David Ernaux-Briot)共同导演,原始素材来自于1972年至1981年间他们一家人用一部超8毫米摄影机拍摄的影像,主要出自彼时安妮·埃尔诺的丈夫菲利普·埃尔诺之手,因此这部纪录片也可看作是一曲家庭的“六手联弹”。全片时常约1小时,记录了埃尔诺一家人在生日、圣诞、假期的日常图景,但同时,它犹如一扇窗户,呈现出当时法国中产阶级的生活特征。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均没有声音,埃尔诺专门撰写并念诵旁白,使得这部纪录片成为一本个体与时代的“影像之书”。
如果说在2022年初有幸在奥德翁剧院(Odéon Theatre)看到了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主演的戏剧《樱桃园》(La Cerisaie),在圣三会教士剧院(Théâtre des Mathurins)看到法布莱斯·鲁奇尼(Fabrice Luchini)的演出《拉封丹和封禁》(La Fontaine et le Confinement)已经足够激动人心,那么2022年底,法国导演(Benoit Jacquot)更是将镜头直接对准这两位法国重量级艺术家,记录了2021年夏天他们在阿维尼翁戏剧节的表演日常。此外,米特拉·法拉哈尼(Mitra Farahani)执导的《星期五见,鲁滨逊先生》(À vendredi, Robinson)记录了伊朗导演艾布拉希姆·格勒斯坦(Ebrahim Golestan)和法国导演戈达尔之间与电影有关的邂逅,两位电影界大师每星期五进行邮件通信,共持续29周,影片摘得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遇见单元评委特别奖。
当然,2022年优秀的法国电影不一而足,远不止上面提到的这些,《岛屿上的煎熬》(Tourment sur les îles),《跟我走吧》(Viens je t’emmène)等优秀影片还登上了《电影手册》2022年度十佳的榜单。在这些法国电影中,我最喜欢看在巴黎取景的影片,热衷于根据镜头中的画面辨认巴黎的每条街道,每个坐标,宛若一个个猜谜游戏:《巴黎夜旅人》中的博格勒内尔街区,《晨光正好》结尾的蒙马特高地,《味道与颜色》(Les goûts et Les couleurs)里的圣马丁运河,《再见巴黎》(Adieu Paris)中的丁香园咖啡馆,还有丹尼•伯恩(Dany Boon)主演的电影《驾驶她的车》(Une belle course),当镜头下的出租车行驶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我们也一同欣赏着这座城市的天明与黄昏。每部电影或欢乐,或悲伤,或娓娓道来,或发人深省,为我们带来了不同的体验,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同的烙印。电影散场,生活还在继续……
这是我看过的第二部反思法国司法体系的电影了,上一部是裙角飞扬的日子,la journée de la jupe (2009)。严格意义上那部更像是教育体系的反思,但因为二者都涉及案件处理,所以干脆归到同一类了。
我得承认,如果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部反思社会问题的电影,我大概率不会点开的。但刚好相反,电影全然没有任何说教的意味。一开始便是一个摄人心魂的悬疑案件,高超的剪辑技巧,轻易就把剧情推进得自然又顺畅。故事的镜头呈现是凝练俭省的,大刀阔斧的删减和留白,让很多剧情仅仅停留在一二句对白里,甚至为观众保留了第三者视角的审视和怀疑。建构一个全知全能的观察视角显然是电影所摒弃的。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直奔主题:在追踪真相的过程中,新展开的剧情像浪花一样,不断激荡起新的波涛,去粉碎掉前面营造的假设,再由新的故事,覆盖掉之前的。
或许有人管这种技巧叫“反转“,但那绝对是误解。反转的目的是为了铺垫一个盛大的结局揭晓时刻,但它不是,它要做的,是把所有期许的结果,都砸得稀巴烂,把所有人竭尽全力维系的表面安稳,毫不留情地撕碎,然后一点点展露出平静伪装下的狰狞面目,倾泻出无声的绝望悲鸣。社会以其庞大沉重的权力结构、与陌生人间休戚相关的细密联络,化形为加诸个人身上的桎梏和枷锁,渐渐勒入血肉肌理,终于在灵魂上烙下印记。
当“无巧不成书“成为故事创作的不二铁律,当”幸存者偏差“完美击中人心中对“圆满”的渴求,终于有人开始讲述一个庸常日子里的挫败,绝望,愤怒和颓唐,这是另一种“败局启示录”,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想要一个失败的结果,但人总得要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巴黎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凯旋门。比起门,它更像是一个塔楼,穿过雕梁画柱的拱廊,内中是一个可以攀登的所在。我进到里面,除了宣扬凯旋门历史价值的布告外,内中还有一些纪念雕像,赫然写着献给世界大战中捐躯的各国士兵。
当我看到这些时,加沙地区的大规模袭击还在继续,马克龙发表了公开讲话,谴责哈马斯对以色列的恐袭,法国各地却也渐渐生出了反对以色列的声音,游行活动被政府严密监控着,里昂甚至传出了游行群众与消防人员的直接冲突。与此同时,联合国的相关议案还在被否决中。这一切都荒谬到难以置信,却还真真正正地发生在眼前。真的很难理解,在经历了凡尔登绞肉机和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21世纪的今天,战争还在继续。
可就像这些电影所揭露的那样,一个可怕又可悲的事实是,人类社会的发展或许只是幻觉,至少也会是西西弗斯的循环陷阱,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无从反抗的压榨和欺凌还在继续,施暴者不会被惩处,无辜之人饱受痛苦伤害,却丝毫挣不到出路。没有人许诺正义必将到来,上帝已死,那本该流着蜜与奶的应许之地,如今满是血肉横飞的废墟。
也许软弱和暴虐同样是有罪的。也许寄希望于正义本就是奢侈的。我们终其一世不过是在种种意外和挫折间苟且偷生,在隐忍退让中,接受一切糟糕和不堪地现实。C’est la vie.
可是,可是。
据未曾查证地传说,加缪说过,真正的勇士,是在认清现实之后,依然选择去热爱生活的人。哪怕仅仅作为见证者,也能有所坚守,也当有所坚守。何况多少苦痛的缓和,都先从被觉察到开始。
虽然是一部很致郁的电影,但莫名又有它的执拗在。把痛苦搬上银幕,未尝不是一种无言的抗争。即便结局注定,我们依然手握书写的权力。不是所有的评说都是成王败寇,这次,也可以是公道人心。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阿Q精神,但坚持心中对正义的追寻、对是非的判断,无关现实,无关结果,似乎就是我们唯一可资坚守的阵地了。好在,这阵地只在心底,易守难攻。
12日的晚上,少女Clara被烧死。Yohan负责调查这个案件,几乎锁定在情杀,然而当真正展开调查,每个与受害者有关的男性都像是罪犯,但也都有不在场证明…与此同时搭档的崩溃和同事的态度都在逐步加重Yohan的压力。案子被搁浅后的三年,在一位女性法官的要求下重启调查,但再次碰壁。故事的最后,这仍是一出悬案,没有结果,但Yohan卸下了束缚,将继续坚定的调查下去…
整个电影几乎都是男性角色,在后期逐渐出现了女性法官和女性警察,其中女警的一句话好像点出了这个故事的真的“案子”:男性罪犯,男性警察,一个男人的世界。所以真正无解的不是这一起找不到犯罪者的案件,而是永远无法调和的关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矛盾。
当我听到Clara朋友的哭诉,女法官的坚持,女警的初心,对比着嫌疑人们的各种对受害者的嘲笑,丑化,伤害…我甚至觉得被烧死根本不是最残忍的,残忍的是男性眼中的女性究竟是什么样的。再一次又一次的调查里,甚至连警察都开始动摇,开始认为Clara可能是咎由自取的时候,正义到底是否是可以被执行的呢?
电影巧妙的地方就是将如此尖锐的矛盾藏在了一个案子里,观众可以只关注这一次的破案过程,也可以去思考究竟是什么问题导致了这一个死结。对于我来说,画面其实还有很多可以精进的地方,视听上略显平淡,但故事讨论的议题和选择的展示方式还是可圈可点的。
如果性别本身的区别不可改变,究竟什么可以使人可以不站在对立的两端呢?
暂时存到这里。前不久公布的凯撒奖,这部算是大赢家了!
见《文艺报》nn
新浪潮的传承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埃里克·侯麦(Éric Rohmer)、雅克·里韦特(Jacques Rivette)、克洛德·沙布罗尔(Claude Chabrol)等人为代表,在法国掀起了一场新浪潮运动,这五个人也被称为“新浪潮五虎将”。2022年9月13日,戈达尔在瑞士去世,为法国新浪潮电影画上了一个句点。然而,法国新浪潮精神依旧生生不息。巴黎拉丁区的电影院时不时放映一些传统影片。2022年春天,Ecoles Cinéma Club推出了为期几个月的侯麦电影回顾展,从下午一直放映到深夜,只需要抽上两个半天,就可以一鼓作气看完经典的“四季的故事”。炎炎夏日,Reflet Médicis放映了7部特吕弗回顾展。紧随其后,Les 3 Luxembourg组织了有“新浪潮祖母”美誉的阿涅丝·瓦尔达(Agnès Varda)回顾展,期间还穿插了几部其丈夫,同样是新浪潮运动代表人物,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经典作品。戈达尔与世长辞后的深秋期间,La Filmothèque du Quartier Latin等影院陆续推出戈达尔回顾展,每次经过商博良街,总会看见排队的人群在等候入场。杂志《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ema)还在10月出版了纪念戈达尔专刊。
2022年有两部影片带有鲜明的“侯麦色彩”。一部是5月上映的米夏埃尔·艾斯(Mikhaël Hers)导演的《巴黎夜旅人》(Les Passagers de la nuit),回溯至上世纪80年代,讲述了一个真挚动人的故事:和丈夫离婚后,伊丽莎白在法国广播电台找到了一份节目接线员的工作,在一次深夜节目录制时,她遇到了漂泊无依的塔露拉,伊丽莎白让塔露拉暂时住在自己家的阁楼。塔露拉和伊丽莎白的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三个人相处愉快,一起聊天,一起看电影。然而塔露拉却在一个深夜不辞而别。随着时间的流逝,影片中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变化着,伊丽莎白也开始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另一部是10月上映的米娅·汉森-洛夫(Mia Hansen-Løve)导演的《晨光正好》(Un beau matin),讲述了巴黎中年女性如何面对爱与衰老:桑德拉的丈夫于五年前去世,她一边独自抚养女儿,一边照顾年迈的父亲。在为父亲寻找养老院的惆怅时刻,桑德拉在公园里偶遇了亡夫昔日好友克莱蒙,二人很快相恋坠入爱河。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情感生活摇摆不定,面对重重“中年女性危机”,桑德拉依然步履不停,一往无前。
相爱与分离
法兰西作为一个浪漫之都,自然少不了情感类型电影。由路易•加瑞尔(Louis Garrel)自导自演的《爱你活该我倒霉》(L'Innocent)讲述了男主人公阿贝尔的妈妈爱上了刚出狱的米歇尔。米歇尔动用关系帮阿贝尔的妈妈开了梦想中的花店,然而阿贝尔认为其中暗藏隐情,于是联合自己的同事兼好朋友克莱门展开了调查,由此演绎了一出幽默和温情并存的喜剧爱情电影。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凭借《双刃剑》(Avec amour et acharnement)获得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最佳导演,以女性视角探讨女性欲望,描绘了一段坎坷的三角恋情。弗朗索瓦·欧容(François Ozon)导演的《彼得·冯·康德》(Peter von Kant)致敬德国导演法斯宾德,描绘了炙手可热的导演和英俊年轻的演员之间的情愫。此外,埃马纽埃尔·穆雷(Emmanuel Mouret)《短暂的偷情纪实》(Chronique d'une liaison passagère),克洛德·勒卢什(Claude Lelouch)《恋爱大过天》(L'Amour, c'est mieux que la vie !),卡瑞纳·塔迪厄(Carine Tardieu)《年轻的情人们》(Les jeunes amants)等爱情题材影片也收获了不错的口碑。
相爱与分离这两组命题相互对立又不可分割。《此情此刻》(Plus Que Jamais)探讨了相爱之人如何面对死亡,隔着屏幕,我们仿佛能感受到北欧冰冷的寒风,还有主人公之间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想到这部影片是加斯帕德·尤利(Gaspard Ulliel)的遗作,悲伤之情再次涌上心头。加斯帕·诺(Gaspar Noé)导演的《漩涡》(Vortex)将镜头转向老年生活,以分屏的手法,刻画了年迈夫妇走向生命凋零的过程。还有荣获第75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的《亲密》(Close)。导演卢卡斯·德霍特(Lukas Dhont)说,他在纸上写下了几个词:友谊、亲密关系、恐惧、阳刚之气,《亲密》就这样出现了。影片讲述了一个关于分离的故事,探讨了青少年成长和性别认知,两位小演员将细腻的感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女性力量赞歌
如果说2021年改编自安妮•埃尔诺同名作品的影片《正发生》(L'Événement)表现了在堕胎合法化前一位普通少女的堕胎经历,那么2022年的影片《安妮愤怒》(Annie Colère)则刻画了彼时法国女性集体争取堕胎自由的抗争史。故事追溯至1974 年1月,影片中的女性加入了堕胎和避孕运动(MLAC),呼吁把堕胎的自由权交还到自己手中。谈论法国女性争取堕胎合法化的艰辛历程,自然少不了提及西蒙娜•韦伊(Simone Veil),影片《西蒙娜:世纪之旅》(Simone-Le voyage du siècle)便回顾了她的一生。作为二战集中营的幸存者,韦伊的前半生经历已经足以证明她是一位勇士,而她接下来的政治生涯则更加令人敬佩:1974年,时任卫生部长的韦伊向国会提出女性堕胎合法化法案,面对重重压力,她据理力争,1975年,法案终于得以通过,也被命名为《韦伊法》(Loi Veil)。自此,法国女性终于拥有合法的堕胎权。影片中,晚年的韦伊一直在写作,这也呼应了她于2007年出版的自传作品《一生》(Une vie),书籍和影片相辅相成,展现了这位杰出而伟大的女性形象。
2022年,女性成为故事核心的法语电影不在少数。影片《全职》(À plein temps)刻画了单亲妈妈朱莉奔波于外省和巴黎的艰辛日常,她每天起早贪黑,搭乘列车往返两座城市,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电影《玛丽亚的梦想》(Maria rêve)展现了中老年女性追逐梦想的故事,它让我们知道,艺术与年纪无关,人人有拥有追逐爱情和梦想的勇气和权利。曾执导过《西班牙公寓》(L'auberge espagnole,2002)等作品的塞德里克·克拉皮斯(Cédric Klapisch)携新作《舞魂》(En corps)回归,展现了女主人公因脚受伤后不得不放弃芭蕾转向现代舞的坎坷过程,凭借着不服输的精神实现涅槃重生。影片《夏洛特》(Charlotte)以动画的形式讲述了年轻德国犹太艺术家夏洛特·萨洛蒙的真实故事,她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创作了大量画作,26岁时,怀有身孕的她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死在毒气室,夏洛特也被誉为“艺术界的安妮•弗兰克”。
基于真实或文本的改编
2022年8月,法国插画家让·雅克·桑贝(Jean-Jacques Sempé)逝世,享年89岁。生前,他以绘制插图和《纽约客》封面闻名,特别是他和作家勒内·戈西尼(René Goscinny)共同创作的《小淘气尼古拉》系列成为法国乃至世界的畅销作品。《小淘气尼古拉:我们还在等什么才能快乐?》(Le Petit Nicolas-Qu’est-ce qu’on attend pour être heureux?)以动画的形式呈现了桑贝和戈西尼的真挚情谊。《杏仁剧院》(Les Amandiers)基于导演瓦莱丽雅·布鲁尼-特德斯奇(Valeria Bruni Tedeschi)的自身经历,讲述了上世纪80年代一群戏剧学校面试学生之间的情谊,展现了青春时期特有的热烈与洋溢。
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袭击事件一直是法国民众难以忘却的伤痛之一。近年来,多位导演以此为主题拍摄影片,2022年上映的《巴黎重见》(Revoir Paris)聚焦女主人公亲历悲剧后的生活转折,《十一月》(Novembre)着重刻画恐袭后反恐搜捕行动组的工作图景,而《你不会得到我的恨》(Vous n'aurez pas ma haine)展现了男主人公面对妻子在恐袭中遇难后的心路历程。让全世界人民为之痛心的还有2019年4月15日的巴黎圣母院大火,几百名消防员彻夜扑救直至第二天黎明,挽救了教堂的整体结构。导演让-雅克·阿诺(Jean-Jacques Annaud)据此拍摄了《燃烧的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Brûle),刻画了大火发生的24小时光景。
2022年,法国作家皮耶尔·勒迈特(Pierre Lemaitre)的长篇小说《火光之色》(Couleurs de l'incendie)被改编成电影,故事围绕女主人玛德莱娜展开,讲述了她在遭到亲友背叛后复仇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大快人心。《秘密的时光》(Le Temps des secrets)改编自法国作家马塞尔·帕尼奥尔(Marcel Pagnol)自传体小说《童年的记忆》(Souvenirs d'enfance)第三卷,生动还原了作家笔下美好的童年时光。《卧室》(La Maison)改编自艾玛·贝克尔(Emma Becker)2019年的同名小说,《等待伯强格斯》(En Attendant Bojangles)改编自奥利维尔·布尔多(Olivier Bourdeaut)2016年的同名处女作,《乌斯特雷姆》(Ouistreham)根据弗洛伦斯·奥贝纳斯(Florence Aubenas)2010年的自传作品《乌斯特雷姆的码头》(Le Quai de Ouistreham)改编,等等。
传统与创新并存
2022年法国影片依旧少不了几大类传统题材,比如刻画德占时期巴黎犹太人生活图景的《一切顺利的女孩》(Une jeune fille qui va bien),关注移民问题和社会暴力的《雅典娜》(Athena),聚焦法国社会阶层差异的《坏孩子们》(Les Pires),反映政治的题材的《昨日世界》(Le Monde d’hier),揭发社会丑闻的现实题材作品《我会变成巨人》(Goliath)。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匪夷所思、脑洞大开的影片。《丧尸不要停》(Coupez !)翻拍自日本影片,故事发生在一个丧尸电影的片场。《驴叫》(EO)以一只名叫伊欧的驴的视角展开,通过动物观察世间人性的善与恶。《随心所欲》(En roue libre)中的女主角突然得了一种困在车里无法脱身的疾病,由此开启一场惊喜的公路旅行。《在一起》(En même temps)的两位男主角由于被胶水粘在一起而被迫形影不离。《吸烟致咳》(Fumer fait tousser),《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Incroyable mais vrai),《昏迷》(Coma)等影片也以离奇的情节设定吸引了不少观众。
悬疑和穿越同样不可或缺。2022年收获一众好评的影片《12日的夜晚》(La nuit du 12)借由一桩谋杀悬案展开对受害者的调查,由此引发对社会问题的思考。2022年底由文森特·拉科斯特(Vincent Lacoste)和桑德琳娜·基贝兰(Sandrine Kiberlain)联袂演绎的《绿色香水》(Le Parfum vert)以一起发生在法兰西大剧院的谋杀案为主线,向比利时漫画《丁丁历险记》和电影导演希区柯克致敬。还有热拉尔·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主演的《梅格雷》(Maigret),劳尔·卡拉米(Laure Calamy)主演的《恶之源》(L’origine du mal)等等。此外几部穿越题材也引人入胜,在《五恶魔》(Les Cinq Diables)中,小女孩穿越回到过去,目睹了母亲年轻时候的生活,揭开了故事真相。《人生漩涡》(Le tourbillon de la vie)通过镜头的转换与堆叠,呈现了主人公茱莉亚的多重人生,同时导演也将无解难题抛给了观众: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该做出如何选择?
纪录片受到关注
2022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以表彰其“勇敢又确切地书写从个人记忆中挖掘出的根源,疏离以及集体约束”。同年12月,埃尔诺首次尝试执导的纪录片长片《超八岁月》(Les Années Super 8)在法国院线上映。这部影片是她和儿子大卫·埃尔诺-布里奥(David Ernaux-Briot)共同导演,原始素材来自于1972年至1981年间他们一家人用一部超8毫米摄影机拍摄的影像,主要出自彼时安妮·埃尔诺的丈夫菲利普·埃尔诺之手,因此这部纪录片也可看作是一曲家庭的“六手联弹”。全片时常约1小时,记录了埃尔诺一家人在生日、圣诞、假期的日常图景,但同时,它犹如一扇窗户,呈现出当时法国中产阶级的生活特征。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均没有声音,埃尔诺专门撰写并念诵旁白,使得这部纪录片成为一本个体与时代的“影像之书”。
如果说在2022年初有幸在奥德翁剧院(Odéon Theatre)看到了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主演的戏剧《樱桃园》(La Cerisaie),在圣三会教士剧院(Théâtre des Mathurins)看到法布莱斯·鲁奇尼(Fabrice Luchini)的演出《拉封丹和封禁》(La Fontaine et le Confinement)已经足够激动人心,那么2022年底,法国导演(Benoit Jacquot)更是将镜头直接对准这两位法国重量级艺术家,记录了2021年夏天他们在阿维尼翁戏剧节的表演日常。此外,米特拉·法拉哈尼(Mitra Farahani)执导的《星期五见,鲁滨逊先生》(À vendredi, Robinson)记录了伊朗导演艾布拉希姆·格勒斯坦(Ebrahim Golestan)和法国导演戈达尔之间与电影有关的邂逅,两位电影界大师每星期五进行邮件通信,共持续29周,影片摘得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遇见单元评委特别奖。
当然,2022年优秀的法国电影不一而足,远不止上面提到的这些,《岛屿上的煎熬》(Tourment sur les îles),《跟我走吧》(Viens je t’emmène)等优秀影片还登上了《电影手册》2022年度十佳的榜单。在这些法国电影中,我最喜欢看在巴黎取景的影片,热衷于根据镜头中的画面辨认巴黎的每条街道,每个坐标,宛若一个个猜谜游戏:《巴黎夜旅人》中的博格勒内尔街区,《晨光正好》结尾的蒙马特高地,《味道与颜色》(Les goûts et Les couleurs)里的圣马丁运河,《再见巴黎》(Adieu Paris)中的丁香园咖啡馆,还有丹尼•伯恩(Dany Boon)主演的电影《驾驶她的车》(Une belle course),当镜头下的出租车行驶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我们也一同欣赏着这座城市的天明与黄昏。每部电影或欢乐,或悲伤,或娓娓道来,或发人深省,为我们带来了不同的体验,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同的烙印。电影散场,生活还在继续……
不可否认,韩国导演奉俊昊的《杀人回忆》打造出一个犯罪类型的经典模式,而且启发了此后的创作者,将各类现实话题载入这个类型框架里,相信这便是这部影片经历了 20 年依然有深远影响力的原因。今年法国凯撒奖的大赢家明显受到了这部韩国电影的启发,《十二日的夜晚》横扫本届颁奖礼,最终拿下包括最佳电影在内的 9 项大奖。
这部堪称法国版的《杀人回忆》同样描写一桩无法侦破的悬案,以一个夜归女孩被活活烧死的惨案拉开序幕,主人公警察对犯罪嫌疑人逐一展开调查,最后却无疾而终。这部法国片更胜一筹的是在类型格局里融入当下社会潮流的速写,描绘出泛滥的厌女症,男性对女性的偏见与触目惊心的污名化现象。
这个改编自畅销书的剧本利用传统的破案叙事制造悬念,而在调查过程中,却不断引出男性对女性受害者的负面态度。四个犯罪嫌疑人最为典型:毫无同情心的炮友、创作歌词中扬言烧死女孩的黑人青年、其貌不扬的花痴男,以及患有严重家暴倾向的猛男,各自都暴露出对女性不尊重、剥削利用的态度,部分言辞令人发指。然而,更令人咋舌的是,作为执法人员,部分警员在调查中发现女孩生前与嫌疑人都发生过关系后,不自觉地对女孩表示出不屑一顾,还语带戏谑的调侃。
本来女孩是无辜的受害者,却瞬间变成了他们口中的荡妇,他们的口吻暗示了女孩的遇害完全归咎于其不检点的私生活作风。当案件调查重点落到女性自身的道德问题时,受害者便注定得不到真正的尊重与理解,只会沦为污名化的合理对象。试想一下性别互换,一个男人与众多不同女性发生关系,根本不会落得这种下场,甚至还能博得“风流”的美名。正是整个社会对女性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与性别偏见,导致不少女性成为了天生的受害者,这俨然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压迫的一个缩影。
或者用片中年轻女警的一句台词来概述: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男人犯下的罪恶,仍然是由男人去调查破案。女人被彻底忽略,似乎从这个世界里被排挤出去了。作为片中的正面角色,主人公一向对自己的侦破能力自信十足,却在这桩案件的调查中愈感无力和沮丧。在他看来,每个嫌疑人都可能是杀害女孩的凶手,导演用男主角幻想中的变脸传达出整个社会可怕的厌女症倾向,而他在深夜时分在运动场骑单车绕圈的行为,更是一种陷入死胡同的隐喻:既指向调查毫无进展的状态,也暗中透露出他对女性终极困境无能为力的悲观情绪。
幸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导演高明地设计出三位女性角色,助男主角一步步走出死胡同。除了女死者之外,她的闺蜜、女警和女法官都是关键人物,而且女警和女法官的角色都是反抗女性刻板印象的书写,她们凭着正义感、勇气和睿智,与男人平起平坐,给这个绝望的氛围与社会环境带来一丝曙光。
在这个犯罪类型的框架里,导演将悬念从头延续至最后一刻,尤其是高潮部分,女孩坟前出现疑似凶手的情节,足以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类型片观众对此一定不会感到失望。然而,导演并不在意破案与否,不论是调查过程中陷入的挫败感,还是反高潮的结局处理,足以看出其意图在于引出一系列针对女性的歧视与剥削现象,从而促使观众对女性的普遍困境有所深思。
这种结合犯罪惊悚类型与社会现实话题的作品往往能吸引更广泛的观众群体,韩国电影有一段时期票房高挺,就是因为涌现出相当多此类作品。不论是类型片爱好者,还是现实批判题材的影迷,相信都能迅速在这部扣人心弦的犯罪惊悚片里找到关注的亮点,并获得强烈的共鸣。
不同于一般刑侦片聚焦于案件的侦破过程,电影《12日的夜晚》将问题意识汇聚于受害者形象的复现和刑侦警察陷入的情绪漩涡。从中,我们看到的是无处不在的性别阻隔,求索真相的磨人痛苦,以及爱与恶是多么亲密地纠缠在一起。
影片开头便已打消了那种“恶有恶报”式的观影期待。在法国每年针对谋杀案开展的800余起调查中,近20%的案件无从结案。《12日的夜晚》涉及的就是其中一个案件。
2016年10月12日深夜,警察局仍然灯火通明,一干警员在加班间隙为老警官玛索举行派对。同一时间、不同空间,一群年轻人也在举行派对,一个名叫克拉拉的女孩从中退出,独自返往家中。但她没能平安到家。一个蒙面人等候在她回家的途中,忽然叫住她,用汽油泼洒她,点燃她,令她面目全非、惨死路边。
既然找不到凶手,电影对克拉拉谋杀案调查过程事无巨细的阐述,就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负责这起谋杀案的警察尤汉和玛索首先询问了克拉拉的父亲,在父亲眼中,克拉拉聪明而开朗,“对感情很谨慎”。第二个接受询问的是克拉拉的好友娜妮,娜妮说,克拉拉是个善良的女孩,和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
紧接着被询问的人是克拉拉的“前男友”韦斯利,他曾同时与包括克拉拉在内的两个女孩交往,却声称这都是因为“克拉拉对我死缠烂打”。从韦斯利开始,调查发生了转折,警察开始对克拉拉的感情经历给予特别的关注,更准确地说,他们关注一个问题:“你们上床了吗?”
与此同时,克拉拉也成为其他警察茶余饭后的八卦对象。
警察们认为,只有精神病患者或是极端分子才能想到“放火烧死一个女孩”。这个推测看似合情合理,却潜藏着受害者有罪论的逻辑——正如一名警察所说:“感觉像是惩罚。”
讨论很快转向性别视角,玛索比较了历史上女性与男性的不同死法:“女人总是被烧伤的那一个,圣女贞德、女巫……男人被斩首、钉死在十字架上或枪决,很少被烧死。”在克拉拉谋杀案的语境下,玛索的话提示了一种不言自明的性别偏见。难道与被斩首、钉死和枪决相比,被烧死就天然带着耻辱感吗?
在女性主义研究视阈下,这种看法与“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一样,是社会历史建构的产物。由于历史上被斩首、钉死和枪决往往与政治(男性主要活动的的领域)上的失败相关联,被烧死则更经常地与道德(女性主要活动的领域)上的污点相关联,而政治,更宽泛地说,是事业和社会才是意义的中心,道德是附属于政治的,正如女人附属于男人一样。在这种性别偏见的影响下,“烧死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孩被烧死”——被谋杀者成为主动“作孽”的人,被谋杀则是接受“惩罚”的一种方式。
于是,尤汉第二次询问娜妮:“我想知道克拉拉有没有谈过多段感情。嫉妒是许多犯罪的催化剂。”
以娜妮提供的名单为线索,尤汉继续调查了克拉拉的其他“前男友”:职业学校的炮友勒罗伊、玩说唱的卡拉泽特、流浪汉杜威、家暴男卡洛。在这些人口中,克拉拉的形象与亲友眼中的截然不同:她被描述成一个“随便”的女孩,“对待感情不忠”,迷恋“狂野”的性。
容易被忽略的是,克拉拉在这些“前男友”眼中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当他们对克拉拉进行荡妇羞辱式的苛责时,实际上也在实施一种无意识的掩盖,掩盖自身的恶对克拉拉之死所应负有的责任。
前男友们有声有色的“爆料”,除了将克拉拉的隐私以不尽真实的方式一一抖露,编织出一个“受害者有罪论”的陷阱之外,对案件调查的推进毫无帮助。
但在一个依旧由男权意识操控的社会中,他们对克拉拉形象添油加醋式的任意涂抹,对大部分人(包括但不限于男人)而言十分奏效,就连调查组的个别警察也欣然赞成:“她选择了陌生的男人,我知道女生都喜欢危险的东西。”
喜欢危险又怎样?这并不是男性的特权,也不应该成为女性的荆棘或枷锁。电影后半段出现的优秀女警官纳迪亚就是一则很好的正例。纳迪亚喜欢寻找证据、审讯、核对事实等相对“暴力”的调查工作,所以她放弃了晋升更快的岗位,选择成为一名刑侦员。这种对自我选择的坚持,令她在工作中闪闪发光。
沿着两性关系不断调查的尤汉像只仓鼠一样兜着圈子,当他第三次找娜妮询问克拉拉的性生活时,娜妮崩溃大哭:“你问她对他和其他人做了什么,听起来她是个荡妇。她和他们发生关系了吗?这重要吗?你说她上床了,你问我是不是她的错。你想知道她为什么被杀吗?我知道,因为她是个女的。这就是原因。”
娜妮的哭,不仅是为了克拉拉,更是因为同为女性而意识到了弥漫于周遭的,超越了阶层、行业、知识水平、圈子群体的,为男性所共有的性别偏见,它是一种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女性无从躲避的屈辱——如果有什么人比女人更弱势,那么就是死去的女人了,无从解释,无法还口。
妮娜的这一哭,也让尤汉终于意识到,克拉拉案难以突破,表面上是由于缺乏可靠的线索与证据,深层的梗阻却是一个庞大的社会性别问题。通过在调查中不断遭遇一个个富于迷惑性的嫌疑人,尤汉以一种别样的方式体验了现代女性在后男权社会中陷入的“无物之阵”:“分明有一种敌对势力包围,却找不到明确的敌人,当然就分不清友和敌,也形不成明确的战线;随时碰见各式各样的‘壁’,却又‘无形’。”
三年后,克拉拉三周年祭日临近之际,该案早已因为找不到凶手而停止调查。只有一名女法官还想为了克拉拉、为了女性争取一下真相。
而对于尤汉来说,克拉拉案早已成为一个心结,他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拒绝用“痛苦”来概括自己的感受:“他们说每个警察都有难忘的案子,没人知道为什么,但这案子特别伤人。它一直困扰着你,直到成为一种执念。它会吞噬你,也可能毁了你。当我意识到我们调查过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时,我崩溃了。也许凶手不在其中,但他们本可以做到的——她遇到的每个人,包括那些不是混蛋的人,也许是她从未见过的男人。我想我们找不到他了,因为所有人都是杀害克拉拉的凶手。这是用语言表达的唯一方式。”的确,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挫败体验面前,“痛苦”一词太过肤浅。
尤汉最后总结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问题。”
看到这句台词我很惊讶,这是法语电影啊。“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问题。”如此简单的表达,乍一读似乎失之草率,可转念一想,在电影迎来高潮/尾声之际,如此含糊地形容古今中外两性之间过于庞大、复杂以至于不可能用三言两语澄清的问题,似乎是有意为之——因为放弃了精准,反而变得贴切。
最后谈谈电影的名字《12日的夜晚》。
用日期来命名一天,相当于没有命名。它与克拉拉共享着一种终将“过去”的卑微:克拉拉被烧死的这一天,正如这幢谋杀案的命运一样,似乎注定以不起眼的方式被时间掩埋。同时,又似乎刻意以另类的姿态试图引起你我的注意:“死者与我们同在,他们折磨我们,好让我们不会忘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