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女性/女权主义者,我也无意识于什么是女性主义,但也知道Rosemarie,有幸看到她的Feminine and Feminist Ethics和Feminism and Philosophy,后来看女性视角的电影时都能让我想起这个人和她的思想,如[钢琴课]、[Hilary and Jackie]、[时时刻刻],还有[红颜]。
影片中有一幕是小云身着川戏戏服唱戏,台下乱糟糟的,男人们吆喝着换唱流行音乐;来不及脱掉戏服,随着伴奏带传出来的是小云无奈的歌声。虽然老歌[恰似你的温柔]将那个时代的声音传达给了观众,但充满嘲谑意味的是戏服与流行音乐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竟然存在于一个人身体上。那矛盾不仅仅留存于上面的形式,对于小云来说,她的矛盾的身份有着另一种诠释:一方面是她一个问题少女,16岁就未婚先孕产下一子,另一方面她渴望追求真爱,尽管对方是已婚之人,她仍甘愿忍受旁人的非议与戏剧团里的人偷情。如果深入探究这些矛盾的缘由,我们会发现夹杂在小云身上的所有矛盾,都是来源于男性社会束缚和女性自我意识挣扎。无论是戏剧戏台还是人生戏台中,小云都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下,男人们要求她贞节却又迷恋于女人的身体。这种荒谬的秩序下,女性不同程度的扮演失语者的身份,像[钢琴课]的艾达,也像[灵魂庄园](The house of the spirits)的克拉拉。
对于这部电影,我一直以为它是充满希望的。即使影片的结尾,小云选择了离开,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母亲贴在墙角,用撕心裂肺的哭泣所作的挽回最终只换来了一句,“妈妈,我走了”,但有多少人明白其中蕴含了多少勇气、多少执著。在[时时刻刻]中我明白了那句“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死亡是弗吉尼亚抗争窒息生命的一种绝望的表达方式,就像《达洛维夫人》中所说的“必须有人死,其他人才能更珍惜生命的价值”,因此,我们看到弗吉尼亚最终迈上解救自身的步伐。而[红颜]中小云的逃亡则体现了女性自我觉醒的彻底,像当初王峰(小勇的爸爸)离她而去一样,她也能用同样的方式抗争社会给她带来的桎梏,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开始以主动的态度面对生命,这可能就是那句“look life in the face”的意思吧。
故事的起初发生在80年代四川的某个小镇,16岁的中学生刘小云跟同学王峰恋爱不慎怀孕,事情暴露后,双双被开除学籍。王峰和小云都还只是孩子,承担不了自己更承担不了另一个生命的未来,王峰的姐姐——镇医院妇产科的医生王正月用自己的工作关系为小云做了手术,小云的母亲苏蕴文对小云撒谎说,孩子死了。
十年间,小云未谋面过的孩子成为她与苏蕴文之间绝口不提的往事。苏蕴文没有丈夫,她跟小云相依为命。80年代的小镇上,名声多么重要。苏蕴文想,只要不提,少不更事犯过的错误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时过境迁,她们可以淡忘一切。
可是小镇终究是太小了。有一天,小云跟小勇邂逅了。小勇的心里被带起微妙的波澜——那阵波澜,勉强称之为……爱情。
10岁的小勇解释不了自己对小云的依恋。他只知道,他喜欢这个唱戏的女子。他偷出“妈妈”王正月织毛衣的针为她叉鱼;她在台上被人扭打大骂“狐狸精”、“骚货”的时候,他比她更伤心;她被人轻薄,他拼了命地救她……他说,云姐,以后没有人要你,我要你。
小云说,你长大的时候,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说,老了好,老了没有人会要你的,只有我要你。
……那你亲我一下。
这时候的小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了。她已经26岁,是个半生风尘的歌舞团演员,正跟一个未离婚的男人纠缠不清。想跟她上床的男人是有的,能给她幸福的男人,却不知道在哪里。这个10岁的男孩子小勇,是唯一能带给她单纯的温暖和快乐的人。
在不知道彼此是血亲的时候,这样的温暖和快乐,或许是可以用爱情来解释和期待的。可是现实再一次残忍地告诉她真相:小勇是10年前她跟王峰生下的孩子。
当年隐瞒了孩子还活着的事实的苏蕴文迫于年老和孤单,求小云把孩子要回来。在遭到小云的拒绝的时候,她哭着骂她:“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有没有良心?”,这句话相当于在问小云,“你怎么忍心看我这么寂寞?”
已经90年代了,私生子也许可以成为剔牙般的小事一桩。名声可以不管,恩怨可以不提,寂寞压倒一切。
小云不可能把孩子要回来。人生如梦,谁可以面对自己在少不更事时所拥有过的一个小生命,突然带来的一场……爱情。更何况,10年前,她与王峰也没有真正相爱过。
这才是重点。他们没有相爱过。没有爱过的人是容易忘记的。都已经忘记了,为何还要让后半生无休止地卷入这场回忆与痛心。你是犯过错的。你要一辈子记得。呵。
小云最终选择离开,电影的末尾,是苏蕴文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痛哭失声。
苏蕴文的演出是入微的。10年前在得知小云怀孕时将她往死里打的那场戏,与10年后歇斯底里逼小云把外孙要回来,以及在剧的最后,她哭得凄凉无比,将这部本来以“爱情”为重点的戏自然而然地带进另一个思考——年轻时的过错究竟要背负多久?
年轻时与一个男生相好,是多么自然的事。与相好的男生——是,只是相好,甚至根本不用到相爱的地步——有了一个孩子,是多么轻易的事。你可以骂她不要脸,你可以骂她不懂事,可是,错了就是错了,小云承担了往后对婚姻不再抱有信心的人生,苏蕴文承担了女儿没有幸福家庭所带来的孤单与寂寞。还要责怪她们生活不够积极么?还是责怪她们对往事遗忘得不够彻底?似乎后来一步一步她们做的都没有错,把孩子送人,苏蕴文告诉小云孩子已经死了,小云在歌舞团努力唱歌讨好观众,甚至颜面尽失地争取了一次婚姻……她们已经在很努力地生活。可是,有时候,并不是努力生活就会有大团圆的结局。犯过的错像一笔带利息的欠债,总有一天再找上门来。人生太多的无力感,最终都移到了苏蕴文身上,她太老了,老得没有力气改变,也没有力气遗忘。命运的嘴角带着嘲讽,袖手旁观。
于是,这个本来情节上有些不现实的故事,就变得无比现实且悲凉起来。
看完这个电影,唯一可安慰自己的就是,这只是一个故事。张艾嘉在拍《心动》的时候说,年轻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的人生没有遗憾,但其实,有遗憾才是完美的。是。我们可以忘记自己犯过的错,再精彩百倍地活下去。可是,是不是世事、世人、命运都陪我们一起遗忘……
我不是女性/女权主义者,我也无意识于什么是女性主义,但也知道Rosemarie,有幸看到她的Feminine and Feminist Ethics和Feminism and Philosophy,后来看女性视角的电影时都能让我想起这个人和她的思想,如[钢琴课]、[Hilary and Jackie]、[时时刻刻],还有[红颜]。
水,流逝的生命
一泓清泠泠的碧水,划过两旁的林木荫翳,从上游到下游,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那座小坝形同虚设,隔离了水中的生物却永远无法割断水的潺潺流动,那永不停息的水是时光、是岁月,流逝不返。女孩仰面向天,静静地躺下,涓涓河水从面庞划过,那是窒息的快感,与世隔绝的自在。我喜欢这般的流水和这般的轻描淡写,你和女孩在一起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想想,一秒前的水现在漂向何方?
影片的这一幕出现在第一幕,它似乎在讲述一段经历,一段心路历程,在而后的电影叙事中,水的象征力量更将这种女性自我意识的成长娓娓道来。事实上,水的确在影片中多次出现,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效果。影片的第一幕不仅仅是一个引子,它也有另外的涵义:女孩沉浸在水里,就像回归到母体乐园,给人一种胚胎在母腹中被水包围的感觉;一个新的生命即将在女孩这个母体中孕育。就像在[时时刻刻]的结尾,劳拉自杀时的画面也是卷着海藻类的流水瞬间从床底向两边漫出。流水在可以带走生命也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影片落幕时永流不息的流水是女性自我认知路途的绵绵漫长,但充满着希望。这种对水的理解被翻版到一个巴蜀小镇,我们感受到一样的敏感和一样的情绪。
第二次感觉到的水是在十年后,她也从十年前的小云变为十年后的云姐。疾驶的卡车里,瓢泼的大雨中,云姐又一次感受到被水浸湿的味道,只不过这次换成了雨水。大抵,只有在人物陷入某种困境时才会去寻找雨水冲刷面庞的感觉,[双生花]中力在大雨中唱着天籁般的神曲,内心却被莫名的忧伤与悲痛袭扰。和河水的平缓相比,雨水的力度要强烈些,似乎在唤起女性内心世界的觉醒。但那都无济于事,因为女人的名字前被按上“破鞋”之类的前缀后生命都会归于沉沦,或者是堕落;只有在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里,“破鞋”这个词才被略带调侃的说成是某种东西的见证——爱情与自由。因此,我们看到影片的水被导演一次次的渲染,力度也越来越强烈,从平和宁静到汹涌澎湃,预示着人物感情世界的变化。
但在结尾母子分离的那一幕,水似乎又回归了舒缓平静,我们看到河水汩汩流动,在动与静之中,小云慢慢找到心路的归途,她没有再去挣扎,也没有漠然接受现实,像开始一样,她开始去追寻流失的岁月和生命。
戏台,男性社会的束缚
小云居住的地方是80年代四川普通的小镇,和[青红]中人们拥有着上海梦不一样的是这个小镇相对比较闭塞,唯一听到的消息就是戏班子里谁谁在深圳如何如何,没人羡慕也太多人去尝试。他们彼此恪守某种规则,谁都不愿意去打破它,小云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云身上的背负的“歧视”,或许结局会不一样。她背负的“歧视”是一个男人造成的,那个男人逃离了这个小镇,而小镇上的男人们却将歧视全部转嫁到她的身上。在同样的街坊与戏台上,女人总是扮演着一样的角色,却有着不一样的结局。
女人的电影中一定会存在某种符号,象征着外在的秩序,是权力压迫的场所,也是反叛的场所。就像小云所处的戏台,有着固有的格局,人们在其中也有着固有的轨迹。戏台在[红颜]中扮演的角色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一种符号,这种符号传递着男性意识形态的讯息,它隐藏在这个小镇的社会结构中,并使小云依特定的方式存在——男性意识的被动承受者。
影片中有一幕是小云身着川戏戏服唱戏,台下乱糟糟的,男人们吆喝着换唱流行音乐;来不及脱掉戏服,随着伴奏带传出来的是小云无奈的歌声。虽然老歌[恰似你的温柔]将那个时代的声音传达给了观众,但充满嘲谑意味的是戏服与流行音乐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竟然存在于一个人身体上。那矛盾不仅仅留存于上面的形式,对于小云来说,她的矛盾的身份有着另一种诠释:一方面是她一个问题少女,16岁就未婚先孕产下一子,另一方面她渴望追求真爱,尽管对方是已婚之人,她仍甘愿忍受旁人的非议与戏剧团里的人偷情。如果深入探究这些矛盾的缘由,我们会发现夹杂在小云身上的所有矛盾,都是来源于男性社会束缚和女性自我意识挣扎。无论是戏剧戏台还是人生戏台中,小云都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下,男人们要求她贞节却又迷恋于女人的身体。这种荒谬的秩序下,女性不同程度的扮演失语者的身份,像[钢琴课]的艾达,也像[灵魂庄园](The house of the spirits)的克拉拉。
其实,女性臣服于男人秩序或与之抗争都将面临自身意义破碎的危险,而前者的突出代表就是小云的情人的老婆。戏台上,小云被情人的老婆一家在用近似野蛮的方式侮辱,男人世界中迷失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发泄对男性的不满,受害者却是另一个女人。
逃亡,女性抗争的方式
或许,小勇的出现为即将凋谢的小云开启了一道排遣困顿的门。她望着小勇偷来的两条鱼痴痴的笑了,笑得很灿烂也很无奈,因为一个10岁男孩用荒唐表达了这个世界对她的关怀。我不会再用恋母情结这样敏感的词汇去解释小勇的心理,因为那又会变成一种成人视野的儿童,难免会有些偏颇。我更希望那是一种未被融入男性世界的纯洁,就像云姐对小勇说的,“你长大后便不会这样喜欢我”,的确,小勇在用真挚的感情弥补云姐内心世界的缺失。
然而,当得知小勇就是自己十年前产下的婴儿时,她慌乱、她不知所措,这种震动是巨大的。她无法接受的是母亲长久以来的欺骗,是种屈从于社会道德规范的欺骗;为了不再损害女儿的名声,母亲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对于女儿小云,却种下了更为艰涩的苦果。小云不肯也不能与儿子相识,因为她不想让孩子有这样一个被小镇不能接纳的母亲,但她更不愿意看到逐渐长大的孩子被纳入男性世界后的情形,她更想将小勇的纯洁永远留存在心里。当小勇问她,“以后还会见你吗?”云姐用沉默回答了一切。
对于这部电影,我一直以为它是充满希望的。即使影片的结尾,小云选择了离开,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母亲贴在墙角,用撕心裂肺的哭泣所作的挽回最终只换来了一句,“妈妈,我走了”,但有多少人明白其中蕴含了多少勇气、多少执著。在[时时刻刻]中我明白了那句“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死亡是弗吉尼亚抗争窒息生命的一种绝望的表达方式,就像《达洛维夫人》中所说的“必须有人死,其他人才能更珍惜生命的价值”,因此,我们看到弗吉尼亚最终迈上解救自身的步伐。而[红颜]中小云的逃亡则体现了女性自我觉醒的彻底,像当初王峰(小勇的爸爸)离她而去一样,她也能用同样的方式抗争社会给她带来的桎梏,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开始以主动的态度面对生命,这可能就是那句“look life in the face”的意思吧。
05/10/31 2:57
文:兰若与晚虫
絮语
也许因为职业的缘故,甚少观看所谓新锐的电影。新锐大多是身边人,大家彼此太清楚底细,所以对他们的表达缺乏期待。
这一部,导演李玉,据说剧本改了近8年。看到她衣着光鲜地亮相,身材很好,但笑容疲倦。更有的是夺眶的眼泪。对她有些好奇。
在楼下的音像店里租了正版碟来看。那海报与超女的并列在一起,挂的名头之多,让人望而生畏。又一想,李玉也是四川女子,和宇春、靓影、敏佳都一块的,呵呵,蜀中多奇女,此言不假。
一个半小时的片长,看得屏息静气。
画面很美,技法熟练,演员个个到位,故事亦成立。
这该是一部好片子应具备的必要条件了。
翻过头来,悲哀于商业炒作对一部艺术影片的损伤,看看这些字眼吧——母亲爱上了自己的儿子?乱伦下的真情?
惊世骇俗只为引人注目。唉唉。
感叹一个人想真实地表达,却仍然要违心地找寻刺激感官的途径,只有大声地吆喝,才能招徕行色匆匆的看客。
试问:有愿意在安静的夜里,只开一盏灯,听人细诉过往的人么?
女人在表演,男人却缺席
大家把李玉的片子归类于女性电影。
似乎是这样的。同情女性的视点,三个女性乃至更多女性的不同命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身体和灵魂。
片子从一开始,就扔出一个炸弹。中学生小云因偷食禁果有孕在身被学校开除。产下孩子后,母亲把孩子送了人。告诉她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她信了。十年后,她26岁,在一个破落的川剧团里唱通俗歌曲。她偶遇一个10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崇拜她,对她有着天生的眷恋,看她被男人们伤害而奋勇出头,为了讨她欢心去捉鱼。。。然后真相逐步揭开,那孩子是她的儿子。被最早那个和她偷食禁果的男学生的姐姐收养。
这里面,小云出事时,男学生远走他乡,去做了建筑木工,多年后,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骨灰被姐姐收纳在一个景泰蓝瓶子里;
母亲,是寡居的女人,父亲只是个照片;
姐姐,本来有过姐夫,但姐夫误会小男孩是姐姐与别人的私生,所以与姐姐愤而离异,在片子里,他也是个照片。
他们之于她们,似乎都存在过。但最终都成了摆设。成就了表演的时候没观众,哭泣的时候没肩膀,爱的时候没对手,吐露心声的时候没知音的巨大哀痛。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相伴。只是这个相伴的人如此让人不堪。
那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小男孩,发自骨子里的话语有几处——
云姐,你不要怕,等我长大了,我来娶你么。
云姐,你咋个喽?怎么不理我喽?一下就不理喽。
长成老太婆好啊,那时侯没有人要,我来要,好不好嘛?
云姐,我们是夫妻相嗦。将来一定要在一起的嘛。以后,我还见得到你吧?
他那么认真,仿佛他的诺言有朝一日都会兑现。然而他不是那个男人。
他那么懂得你的困窘,那么在意你的伤感。从小就是个解人。然而他是你的骨血,是你的孩子。
他象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小云的后面,他以她的美丽而荣耀,以她的受伤而出离愤怒,以她的一颦一笑而懊恼欢欣。
小云叫他小流氓。他跟同伴说那是昵称。
“你长大了就不会这样了,你就跟那些臭男人一样喽”,小云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孩子喟叹着。那是必然的。他们都曾经是这个小男孩,最后都成长为照片和景泰蓝。
在漫长的生涯里,女人只是独自过活。
最精彩的时候无人赞美,最凋零的时候无人安慰。
而凭生活中无数的经验,10岁的小男孩有这么缜密和催人泪下的软言细语吗?大概没有罢。男人在没有成长前,大部分,或者说,绝大部分甚或是几乎,他们都是愣头青吧。哪里就有这么一个孩子,能让你忘了自己的哀痛,心疼他的真,感动于他的跟随呢?
这个孩子怕是导演李玉自己心里的知音吧。他穿上了知音的华服,扮作一个孩子,更致命的是,这个孩子是你的儿子,所以,你和你的知音,永远永远,不能见面,不能相守,一切可能的渠道都被切断。
即便这样,就不活下去么?还是要。
母亲是个老师,即便哭得青筋暴露,压抑无声,还是要在教书育人上寻找位置;姐姐,抱持着小男孩母亲的身份,与理发师有着些关系,卑微地活着;小云,还可以离开。去哪里不重要,离开,就是开始。
她们都很难,做可以做的妥协,却拼了命一样地维护尊严。
即使被叫做鸡,也凛然有不可侵犯的光辉。
大概这些都是女性电影的表达吧。
但我仍要指出的是,在叙述者让女性表演自己的心声时,她仍困囿于女性的被动从属位置不能自拔。在这个片子里,女性仍在被看,被窥视。小云两次洗澡,一次是片头,身形已显,漂亮的裸体摔倒在水泥地上,一次是在川剧团,以小男孩的视点来看。这种被窥视的重复令人遗憾。除了默默忍受侮辱以外,女性都没有更大的作为。她们始终都站在台上沉默、嘶喊和不知所措。她们在导演传统的叙述角度下,没有机会坐到台下的座位上,不动声色地看回去。语言主体在这里仍然是男性,是一个女人用了女人的身份,带着对男人的诘责,坐在男人的看席上发言。
所谓颠覆不平等的性别困境,在本片当中起码在叙事角度上没有做更多的尝试。而若只是控诉的话,生活中那么多的好男人恐怕亦不平。控诉,只是因为创造了控诉的语境。而这个语境跟日益多元的性别社会现状并不切合。这一点来看,《红颜》的表述方式有些陈旧了。起码,放在八十年代后的中国,不够普遍。当然,《红颜》依旧可以说自己是独特的案例,也成立。万千说法,都有存在的空间。
中远景构成的导演视点
如果做一下笔记的话,应该可以看到导演更多地运用了中景以上的景别来拍摄。人的表演不再突出,更多地反映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环境的关系。
有两个近景,一个是小云全副花旦装扮的脸,声情并茂地唱着川戏,但画外音在喊,不听戏,唱流行歌曲!镜头拉出,逐渐变成全景,后面戴着蛤蟆镜的乐队出现,身着暴露服装的舞蹈演员开始摇摆。近景到全景的演变,专注的神情到不伦不类的演出的过渡,反讽和凄凉毕现。
第二个,是结尾小云决定离开,她和母亲最后坐在矮桌前吃饭。她不停地吃,仿佛没事人一般。那母亲却在酝酿风暴。桌子终于在压抑当中被母亲一把掀翻。她恨这个女儿最后没能把孙子要回来,她恨她不体谅自己的孤独,更恨她们面对逐渐加深的创伤面无所适从的绝望感。
小云站起来道别,母亲在走廊里哭泣。如此克制却如此澎湃。以致于曾经那么美丽年轻的李克纯哭得面目皆非,让人噤声。从吃饭的全景到母亲哭泣的近景,这是一个长镜头,最后停留在母亲的脸上,让我们与这个女人长久以来的悲伤赤裸相见。
从这两个镜头的设计来看,导演是多么地用心。
她纯熟地运用长镜头,却不露痕迹,不让人觉得节奏拖沓,玩弄技巧。仿佛这些早就在生活中上演过,就需要这样的方式表达一样,恰到好处。
而中远景的大量运用,使得片子跳出演员游刃的范畴,更成为导演的视点。
演员和其他如烟云的巴山蜀水,如水墨的诗情画意,如昨日的生活场景一起,成为叙述的道具。他们被主观的导演编排成客观的故事,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看到介绍说,李玉是纪录片导演出身。而纪录片与故事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主观与客观的表现方式不同,当特写镜头被一再运用的时候,它所呈现出来的强调便起了作用,那作用的修辞手法是强加于人的。
而纪录片,更多时候是大景别,在关照人的时候,不忘空间关系,尽管因为镜头的选择会打上个人审美和世界观的痕迹,但相比强调的语气来说,它获得的读解和阐释将会更广泛。打动人心也就来得更自然。
李克纯
不能不提到她。她是片中唯一的职业演员。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炙手可热的大青衣。也是四川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78班。经历过文革,因家庭出身备受磨难,有着惊人的爆发力。是80年代贤妻良母角色的代言人,曾因精湛的演出得到过数次金鸡奖的提名,尽管实力很强,但没有获奖的命。80年代末,遭遇了异国情缘,毅然出国,十多年来,结婚生孩子,放弃了很多声名上的机会。
最近一次看到她的演出,是出演《金粉世家》里欧阳于坚的母亲,那是一个遭到遗弃的女人,孤僻却自尊。呵呵,似乎她所扮演的女人都有着悲哀的命运。
但同期声的制作,显出她多年未圆熟的普通话发音,还有四川人的咬字,鼻音也有些重。
然而《红颜》,她真令我刮目相看。于一群非职业演员当中,她不跳,不显山露水,非常契合他人,此其一;第二,本片唯一的表演段落,当属她的近景一哭,这么长时间的镜头逼近,她有层次,忘我地哭泣,让人震动。看了她写的婚后历程,非常认同她的一句话: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尽管那不是繁华声名,我会一如既往地在沉默当中孕育爆发力,那是我对表演事业最为珍贵的坚持。
而对演员的最大尊重,就是让他的风格在片中既能与他人相得益彰,又能淋漓尽致地得以表现,这既是好演员的能力,也是导演的控制力。非职业演员的自然和到位,不仅要归功于这些璞玉般的演员自身,更是说明导演独具慧眼,让全片的风格统一,一切尽在掌握。
相比较而言,前些时日的《20、30、40》,在选角上,除了张艾嘉自己演的那个活脱,其他人确实乏善可陈,让人对她的甄别眼光大为怀疑。
选角合适,这也是影片成功的另一关键因素。对的人,演出来就对。你必须对角色产生信任感,相信她就是那一个,这样才能看进去,跟着走,否则一边看,一边还在操心帮那导演换合适的演员,那能好看吗。
而李克纯,在《红颜》里,真不错。
今年威尼斯电影节依旧是看上去一水的中国电影,除了李安的金狮,内地大腕们开首映式走红地毯的气势也丝毫不逊国外明星。折腾到最后,得奖的内地影片却是一部几乎没有引起关注的讲四川方言的《红颜》,同样意外的也包括该片年轻的女导演李玉。
“我是9月10号早上参加新闻发布会,被通知拿到了欧洲艺术奖,本来参加的‘地平线’单元是鼓励另类新鲜创作的,倒没拿到,我还挺盼那个的。”后来发行人员告诉李玉,这个欧洲艺术奖是欧洲艺术电影联盟评选出来的,意味着《红颜》的艺术片品味被欧洲认可,将在欧洲3000家艺术院线上映,“这个奖实在。”
因为太匆忙,10号下午颁奖礼上的李玉,依然身着灰色T恤,牛仔裤,“开幕走红地毯我穿了礼服的。”不过当时媒体的聚光灯还在《七剑》《长恨歌》这样浩浩荡荡的剧组上。李玉说,“我没想到得奖,毕竟这只是我的第二部电影,觉得去交流一下会有收获。当然,从功利的角度,得奖还是有帮助的。”尽管这么说,李玉的电影处女作,独立拍摄女同性恋故事的《今年夏天》在2001年就在威尼斯获得了“艾尔维拉。纳塔莉”奖,此前张艺谋的《大红灯笼》是唯一得过此奖的中国影片。
电影《红颜》讲述的是一个10岁小男孩和26岁女人的故事,他们彼此吸引、温暖,直到发现是母子关系,女人离开了。“我10岁那年很喜欢邻居一个叔叔。可能和我缺乏父爱有关系,整天围着他,觉得和他说话很好玩,他給我买了一个红书包。”李玉74年生,但看上去还要更小。她身姿轻盈,漂亮的很有味道,话多了就透出天真本性。当我谈起看过李玉的第一部纪录片《姐姐》的时候,她开心的撩了一下长发,很快进入了谈心的状态。
从早期的纪录短片《姐姐》《守望》,到现在的两部电影,都是以女性的精神困境作为主题,男性角色则面目模糊,不是早逝就是无爱。“从我记事,父亲常年出差,和母亲感情不好,可能他已经有了情人,男性这个概念我自己小时候就很模糊。所以《红颜》中所有的家庭父亲的角色都是缺失的。我也不大会拍幸福的家庭。”这样放弃对男性形象的阐释,和“影片中的主动生活的女性形象”为她带来了“新女性主义电影导演”的头衔,李玉强调“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喜欢男人,享受两性关系。我从不提倡男女平等,这个提法本身就不平等,只觉得男女之间是永恒的自然矛盾,我的作品不想抗议,更不想改变。”李玉说更深层次的主义就留给影评人们去想吧,自己不是有意要拍女性题材,只是凭着本性做电影。“男导演拍女性总是被动受压迫,我却不费力气让女人主动表达,可能天性就擅长。”
将男性作为陪衬的同时,李玉作品中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却异常残酷而鲜活,对于母女关系的表达让很多人“心里难受又说不出”,成为李玉女性电影的特点之一。在《今年夏天》中,母亲给女儿介绍了一个50多岁的男人,发现女儿不爱男人以后,自己嫁给了他;《红颜》里母亲发现女儿怀孕,只能用鸡毛掸狠狠抽打女儿,嘴里无力的重复“你不要脸”。回忆这个镜头,李玉说“我母亲就是那样打我的,只是事因不同。”谈及对自己母亲的情感,李玉总结“又爱又恨”。“母亲是一个失败者。她的父亲兄妹人人优秀,只有她自己爱打扮爱跳舞,没有事业,没有初恋,嫁给父亲又得不到爱情,所以性格忧郁,我出生后她把自己一生没有实现的东西,包括感情的失落,全都强加在了我身上。”在李玉眼中,以往中国文艺作品阐述母女的关系,总是以长辈与晚辈的角度去写,妈妈怎么慈爱奉献,女儿从叛逆到懂事,大团圆的泪水,滥俗的影视剧。“我觉得母亲和女儿,首先是两个女人。从人性的角度,你就理解她们也有互相嫉妒,引起我对母亲恨意的,就是人性那部分。女儿对母亲的逆反,其实是害怕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这种本能的痛感,用在电影里,我觉得可以唤回人的淳朴。”敏感、早熟的女儿心底埋下了对于母女问题的最初思考,这种思考后来反复出现在李玉的各类创作中,成为她女性世界观的一个起点。
不是学院派出身,也没有学过任何拍摄基本理论,李玉拍片靠的是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非凡的洞察力。她说自己2岁摇摇晃晃就敢闯到院子里别人家去,就呆在那看。每天放学路过别人家都会有意听和看,“不仅仅是偷窥的快感,那种对一个人的发现太好玩了。我有个邻居平时是慈爱的解放军叔叔,但是回到家就说脏话,打老婆。小学时我开始想探询一个人和各种关系的可能性。”就像电影中偷窥的男孩一样,李玉也喜欢看自己的母亲,“人是在不察觉的情况下最自然的状态,会有不一样的面貌。儿时有一次无意看到妈妈在厨房擦身,背部曲线美极了,臀部鲜活让我惊叹,我在红颜里想重现这一幕,但是臀部的镜头还是被删掉了。”单凭这种观察的本能让进入纪录片行业的李玉如鱼得水。就像怀斯曼评价的,李玉的观察可以让摄影机(观众的眼睛)变成墙上的苍蝇。“什么都不拍的时候,我就会观察。”在央视《生活空间》担任编导的6年中,李玉拍出的片子得了不少奖,96年的处女作《姐姐》在“国际纪录片大会”让怀斯曼等大师惊叹“中国的纪录片已经拍的这么超前了!”到现在还是广院、北影等院校的教学片。“《姐姐》本来是公安部想拍一个优秀警察的家庭,我去他家呆了几天,一家四口,有一对6岁的双胞胎儿女,但妈妈无意中一句‘这个女孩子不讨人喜欢’,一下子就把我留下了,母女之间的敌对很有意思。一个6岁小姐姐被当成大人一样对待,而她觉得妈妈更喜欢弟弟。”在女子监狱发现根本没有改过的吸毒女,在心理医生家发现仇视母亲并且深深恋父的14岁女儿,李玉顺着蛛丝马迹将看似常态的生活的另一面反转过来,她迷恋这种观察、发现和拍摄的过程,“拍纪录片已经决定了我的电影的风格走向。那种积淀很有价值。现在我最怕演员作功课,混沌等于丰富,我的演员大都是蒙着的,那种力量感太棒了,职业演员里刘烨懂得这种方式,无招胜有招,你会觉得他很丰富。”
《红颜》的看片会,崔健、王朔、王斌、洪晃、徐静蕾众多好友都来捧她的场----其实没人看好这部电影,李玉说“四年没做东西,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漂亮女孩儿。”自己躲到场外抽了2小时烟,故作轻松回来,却遭到崔健熊抱和女友们含着眼泪赞许,总算扬眉吐气。李玉对美貌的态度颇为冷淡甚至嘲讽。她甚至没什么照片。“我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不是美丽的老太太,而是可爱的老太太。女人的可爱更真实。”不看重美貌虚名,也不贪恋舒适物质。李玉的人生有两次中大的转折,一次是95年辞去济南电视台新闻主播的岗位,到央视新开办的《生活空间》当编导;另一次是01年跳转独立电影圈当导演。“我是我们台最邋遢的女主播,我就爱写小说,对化妆换衣服很苦闷。我妈选的路,16岁开始做少儿主持人,大学就一直做新闻主播,连卖烤地瓜的都认识我。房子都分了。我有时候做节目,台领导来看都说我好,我就觉得我的生活是看到头了。”都不知道《生活空间》要不要自己的李玉递交了辞职信,台长说“你明天在北京被车撞死都没人管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们连刷马桶都拍挺好玩的。”李玉的路说拐就拐,“5、6年做一件事够长了,那种凭着职业习惯轻松做事的感觉太无聊。反而是人家觉得没谱的,我特喜欢,我追求的是让心灵自由的生活方式。”后来做纪录片也是一样,“干活和创作不是一回事,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运气挺好的,每次跳下去都不是深渊。”第一部地下电影《今年夏天》,投资近50万,李玉卖了良乡的房子,又借了20万。“我拍完都不知道还有电影审查这一说,就自己闷头作。结果给禁了。”《今年夏天》只在北大同性恋电影节放过一次,不过海外的放映收回些成本。04年拍《红颜》有经验,剧本改了十几遍通过审查,片子拍完只剪了一些激情戏,公映到现在已经有了40多万的票房,尽管离800万的成本相差还远,客串钱老板的制片人方励迄今投资了四部独立电影,没把挣钱当目标,李玉的心态更放松,“紫蝴蝶不是才7万?”
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指向一个问题,女人面对各种关系交织下的精神困境的茫然不知所措。尽管红颜中小云最后出走了,但她究竟会走向何方还是未知。从小物质生活优越的李玉觉得,现在中国人主要的问题是面临精神困境。“物质发展太快,精神跟不上,你看越来越多物质生活无忧的人自杀或者抑郁,没有特别写实的作品反映。第六代导演反思80年代我不是不同意,只是怀旧完了也要关照一下当下啊。”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把人带入内心困境的自问,而不是归咎于社会,“但是远远没有完,我就是为了不知道而拍,各种关系交织成的困境,一部片子找不到出路,只是给大家开扇门。我拍电影想知道的问题是,女人的心能走多远?”李玉觉得,有一些女人,不管方向对不对,会让你感觉她的脚步没停。“比如刘晓庆、莎朗斯通、那个80岁还穿粉红衣服的富婆‘小甜甜’。”李玉说自己拍电影也是要往前走的,“张艺谋那么理性是注定成功的人,我自己走的是极端非理性的路子,我的电影是凭本性拍出来的。”
人物志:各大电影节的奖项,“新女性主义导演”的名号,为人称道的年轻美貌,李玉已经走出很远了,然而这一切不过刚刚是个开头。当主持人、写小说、拍纪录片、做电影导演,“我只是想知道,女人的心能走多远。”使用全球通多年的李玉明白,不断勇敢地突破常规,探寻和扩张内心的世界,是自己力量的源泉。
这部电影,导演无名,没有明星,票房少得可怜,也没得过什么大奖(只是威尼斯电影节的一个“欧洲艺术奖”而已)。我仅仅知道的是,老徐在看这电影时泣不成声,而导演李玉凭此得到众多专业人士的青睐,得以拍摄规模大得多的《苹果》。在中国电影史上,这部电影短短几年似乎就已被湮没了。但是对于我而言,它意义重大。至少目前,它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没有之一。
我为什么喜欢它,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一遍遍提到它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好好梳理它,分析它,感受它。
但是慢慢的,我就隐隐觉得,这部电影,并不只是提供一个伦理角逐的故事,并不只是刻画一个凄苦茫然的女人形象。每个人从中都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而我看到的,是一种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并且,它把悲伤藏起来,在悲伤的前台,播撒着一丝丝沁人心脾的趣味。
在无数电视剧和无数蹩脚电影里,总会出现亲人相认,父母变更,孩子不是亲生等等煽情戏码,或者撕心裂肺,或者闹做一团。从《红颜》的故事梗概来看,似乎毫无新奇。本来嘛,故事类型就那些,警匪类的自是暗藏机锋,武侠类的自是爱恨情仇,而所谓的伦理生活戏,也就是这些挣扎和彷徨。
如果从这样的俗套戏码中解脱出来,丰富起来,翻新,重整,赋予另外的含义,虽然殊为不易,但一旦成功效果是可非凡的。
导演李玉的新片名叫《苹果》,出自片中女主角范冰冰的角色刘苹果。巧合的是,《红颜》中也有一场戏和苹果有关。
县川剧团26岁的晓云,在一次县商场门前的草台班子演出中,遭遇了一伙人的上台爆打,一个胖女人骂晓云“狐狸精”,说她勾引她男人。一个小男孩,是胖女人的儿子,也骂骂咧咧伸小胳膊小腿。
小勇也在台下,他看着晓云躺在台上被打,拳头握得紧紧的,接着就朝台上那伙人狠狠地扔起了石头,并且和胖女人的儿子扭打起来。
下一个镜头,人群散去,晓云一个人躺在一片狼藉的红布铺成的台子上,俗艳的演出服凌乱不堪,眼神空洞迷茫。然后,她慢慢地爬起来,也没有整理一下自己,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镜头一切,晓云坐在屋里的床上,正奋力啃着一个苹果。眼里噙着泪水,眼神仍然空洞,只是多了专注,好像在盯着什么似的,并且不时把目光向上一抬。
这个吃苹果的镜头持续了一二十秒,本来平常无奇,但是由于和前面一场戏的对比,成为我最难忘的一个镜头。我总觉得,这个镜头是神来之笔,凝聚着很多东西。
晓云一直独自漂泊,自从生了孩子,便和母亲关系疏远,在外打拼。但是,这仍然是个流言风起云涌的小县城,仍然可以算作是她的家乡,她和一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维持着关系,也一直承受着外人“破鞋”的骂名。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的无力感如此明显,她也慢慢不予理会,被人打被人骂,被侮辱被损害,都似乎是理所当然。她连一点反抗都没有,人走了才无力地爬起来,回到那个不能算家的家。那间房子是她的临时居所,和她的所谓姐妹一起住,有时候姐妹们不在家,那个男人就会来,一面答应说会赶快离婚,一面就猥琐地拥抱接吻脱衣服。
可是这个时候,屋子里如此安静,能听见的只有晓云清脆的啃苹果的声音,那神情混合那声音,显得倔强。再怎么样,也要生活下去,麻木也好,不要脸也好,生活都是这么平静地过。
苹果是什么?苹果是一种最最平常的水果,它是最大众的,是我们说起水果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的。它就像每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人会刻意地说它,它与人都融为一体了。即使卑微如晓云,即使刚刚经受了苦痛和羞辱,她还是可以顺手拿起一个苹果,什么都不想,空洞洞地啃。苹果不会为难她,苹果永远都不会背弃,不会成为一种奢侈品。
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哪,为什么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对她,我们每一个人,谁不曾被侮辱?谁不曾被损害?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吃苹果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之二 她们都是孤独的母亲
《红颜》主要人物是三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三个女人有老年的,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
她们都是母亲。
晓云的母亲:苏老师
在这部电影中,苏老师从头至尾都作为一个痛苦的母亲形象紧绷着,并且从痛苦走向新的痛苦。
16岁的女儿怀孕了,那是八十年代,怎么办?先是暴揍一顿,然后找人秘密接生,最后撒个慌说孩子死了,并把孩子送人。一切按部就班,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后来,当得知班上的学生小勇就是自己的外孙时,苏老师的反应就颇堪玩味了。
开始只是怀疑,在她去往小勇家求证的路上,一辆装鱼的卡车歪在一旁,成群的活鱼蹦跶着扑向街面,几个人忙不迭地去捡鱼,可是那些重新捡回卡车的鱼又重新地蹦出来。没有人想到应该先把车子扶正。
那就是苏老师的心理状况。出了事情都是凭本能处理,被外界的各种压力挤弄着,没有更多理性思考的余地。苏老师总是沉着个脸,可是她的心里只是乱,惶惶不安。然后怀疑的事情被证实,有了电影里面最揪心的一幕。苏老师要晓云去把小勇要回来,晓云不肯,苏老师的脸慢慢地狰狞起来,皱成一团,哭嚎着把多年的苦水倒出来。晓云一直愣愣的,背对着苏老师,向外走。这时,苏老师的哭声稍弱,几乎奄奄一息,缓缓向后靠,吐出几个字:
我也好孤独嘛。
于是苏老师把自己给诠释了。孤独就是她的主题词。
晓云的父亲一直不在,她孤独;晓云出了事她一个人扛,她孤独;晓云与她关系疏远,她孤独;一直没有第三代,对于一个老人而言,也是孤独的。
晓云有了孩子,苏老师要把孩子甩掉;可是当孩子出现时,她又想要回来。她到底想怎样?“名声”,说起这个词她声嘶力竭。作为一个单身女人,作为一个女孩的母亲,她是多么的无依无靠,她已经不能承受这个社会再强加给她的任何一点点压力。
苏老师比晓云更脆弱,因为晓云可以随波逐流,从一开始就已经是那样的状况了,不能再坏了,而且,孩子并不会成为一个包袱。可是,苏老师呢,她是被破坏掉的人,她是一个身处变化并且见证一切的人,孩子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不管是第二代晓云,还是第三代小勇,都是她的孩子,她见证了晓云的未开放便陨落的命运,也一手造就了小勇命运的走向。可以想象的是,苏老师是盛开过的,苏老师本来是清白无暇的,并且她是一名小学老师,这一点和晓云不一样。所以她的压力是最大的。
小勇的养母:王峰的姐姐
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只知道在这一出戏里,除了开头打了一下闯祸的弟弟,这个女人一直面容平静,就像大多数母亲一样,默默地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
小勇不是她的亲生儿子,确切来讲,小勇是她的侄子。苏老师本来只是让她给晓云打胎,因为她是个医生。苏老师本来是要把小勇给另外一对夫妻的,可是那对夫妻没有到来,于是王峰的姐姐自己抱养了孩子。在这出戏中最大的结——小勇的身份,她是唯一自始自终的知情者。
可是她总是那么平静,即便是得知王峰的死讯,即便是和苏老师坦白真相,即便是面对对方要回孩子的要求。可是,她也是那么坚定:不行,绝对不行。谁也别想带走小勇。
她是最正常的母亲,是最合格的母亲。当我们看到她一边打毛衣一边眯斜眼瞅着小勇的作业;当我们看到她同样眯着眼睛沉浸在一部大约很悲情的电视剧中,而让小勇偷电的阴谋得逞;当我们看到她泰然自若地指挥小勇剁辣椒,小勇此时少有的乖巧。看到这些,我们打心眼里承认,这才是最真实的母亲。
她的丈夫曾经是个军人,可是后来离开她。她也是孤独的,小勇的到来大约化解了她的大部分孤独,可是,也只是部分。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会将小勇拱手让出。她是母亲之中的大多数,不只是相对于小勇;在电影开头,她和弟弟王峰的关系,也包含着一种类似母子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典型的,她的孤独还是那么明显,在那张可以看得到青春旧像,也可以看得到衰老前景的平静至极的脸上。
小勇的母亲:晓云
在整整十年中,晓云是小勇生命里的缺席者,可是双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残缺。小勇自有母亲,而晓云塌陷在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对儿子没有一点概念。
可是他们终究还是相见,可竟然是以那样一种方式:小勇对晓云的偷窥,并且由此导致的迷恋。
俄狄浦斯情结在这部电影里饱满呈现,除了小勇和晓云的关系,还有另一幕:小勇拿起装着王峰骨灰的花瓶,在里面捞来捞去。
晓云和小勇是母子,可是他们自始自终都完全不是母子的情态。电影为搏宣传以母子乱伦为卖点,但是实际上,小勇和晓云在除结局以外的整部电影中都是让人舒心自然,颔首微笑的。而这,更是烘托出结尾晓云的迷茫和无奈。
对于晓云而言,小勇就是作为一个天使出现的。虽然刚开始骂小勇流氓,可是温情和趣味也从此伴随着她了。小勇帮她洗胸罩,小勇帮她买兔脑壳,小勇捉鱼送给她,小勇和她同仇敌忾反击伤害她的人,甚至小勇和她喝交杯酒,小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小勇对她说长大了娶她做老婆。所有这些,都丝毫没有让人感到不适,因为此时他们根本不是母子,他们只是互相安慰的人。具体说来,小勇只是最初的性萌动,对晓云有一种出自本能的迷恋和依赖;而对于晓云说来,小勇是来安慰她的。
人人都说晓云是“破鞋”,连小勇的小伙伴也这么说,可是小勇奋力反驳,全力维护晓云;没有人真正爱晓云,虽然有不止一个男人打她的主意,甚至承诺结婚,可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她的所谓姐妹也只不过同病相怜自顾自,时常还对其戏谑一番。只有小勇,没有条件的,出于本能的,自始自终的,不厌其烦的,围绕在晓云身边,并且做一切让晓云开心的事。这对于晓云来说,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她发现,自己是如此需要安慰,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如此熨贴人心。
不过这是否也可以说明母子关系中某种隐含的元素?母子天然的亲近感,以及子于母而言的安慰意义。
可是最后,面对事实,晓云陷入了不可解的迷茫之中,只有告别小勇,远走它乡。母子之间是可以安慰,但正因为是母子,这稀缺的安慰在晓云生命中绝然中断,只剩下更加稀薄的未来。
之三 男孩小勇
如前所述,《红颜》的主角是三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男人在电影里面,要么一闪而过,要么始终藏起来,不露面。
这些男人都是怎样的呢?
苏老师的丈夫电影没有提到。
王峰姐姐的丈夫,以前是个军人,但是后来消失了,是死掉了还是跑掉了,我忘了。
王峰,在晓云怀孕两人双双被开除后,他就出走了,后来死于打工,骨灰被寄回来,放在一个瓶子里,被他的儿子小勇捞了一通。
还有两个男的,一个叫刘万金,结了婚,缠上晓云,后来他老婆找上晓云将其暴揍了一顿,这个男人后来离婚并与晓云结婚,可是婚礼被搅;另一个男的,钱老板,是晓云一姐们的相好,据说还是个乡镇企业家,一次企图上晓云未果,又在晓云婚礼上非礼并搅了场子。当然,由于最后的真相,晓云走掉,这两个男人也必然走出晓云的生活。
这样一群男人,对于三个女人而言,全部如同路人,他们要么猥琐,要么厚颜无耻,要么怯弱没有担当。
导演的女性主义主张昭然若揭,这是她们对抗男权的做法,与我无关。所以不在这一方面多费心思。
我关心的是男孩小勇。
在这之前,没有一个小孩子会有他那么让人迷惑,那么让人融化。毫无疑问,就我而言,男孩小勇是整部电影里最有魅力的角色,并且黄兴饶完美地诠释了这个角色。
之前电影里的小男孩,要么只是单纯无邪的可爱,比如《天堂电影院》里的多多;要么只是让人惭愧的懂事,比如《小鞋子》里的阿里;要么只是叛逆而忧郁的气质,比如《放牛班的春天》里的莫杭治。而这些小男孩,无一不是外国的,在中国电影中,孩子们基本上只是一个符号,毫无个性。
有人质疑,小勇的一些话完全不像是出于一个小男孩之口,比如“我们是夫妻相”,“我长大了娶你”。可是另外电影里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懂事,乖巧,聪明的孩子们,他们就像现实中的孩子吗?
我觉得小勇是我见过的银幕小孩中最真实最立体最丰富的一个,既不像外国片子中的孩子那么刻意的完美,也不像中国主流电影里那么苍白。并且,小勇很有趣。
小勇一次又一次的跑过青葱流水中的坝,翻上石台,钻进木头栏,回家。他不从门回家,他跳,他翻,他钻,他这样回家。
小勇都做了什么?
小勇做的第一件事:偷看晓云洗澡
只是无意之间,并且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小勇对晓云的懵懂而执拗的迷恋。但是过程很有趣。晓云发现后飞快地裹身子,跑出来,一把扭住小勇,让他为自己洗衣服。小勇只得洗,洗着洗着就碰到一个奶罩,这时晓云拿着根杆子敲小勇的手:“看什么看”?这个时候,晾衣服的竹竿倒了,小勇趁机跑掉。
从这个事情可以看出,晓云粗枝大叶,小勇鬼机灵。
小勇做的第二件事:对抗苏老师。
苏老师恰好就是小勇的语文老师,这天小勇上课捉弄同学,被苏老师罚站。放学后,小勇在一面墙上狠狠地划下几个大字:苏××是个×××。
后来小勇被苏老师请进了自己的家,这时晓云正在家吃饭,于是他们有了第二次见面。小勇说,原来你是她的女儿。言语中,好似苏老师是一个老巫婆。
小勇做的第三件事:进成人场子看节目
小镇上有个演节目的场子,一两块钱就能进,门口一个牌子写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小勇和伙伴偏要进,看门大爷不让。当然又是凭着机灵劲,蒙混进去了。传来“路边野花不要采”的歌声,小勇兴致盎然,跟着起哄:“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
然后是晓云唱,本来晓云是唱川剧的,可唱了没两句,台下人就起哄,于是只得带着川剧的行头,唱《恰似你的温柔》,身边多了一排艳舞女郎。
小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勇做的第四件事:给晓云“正名”
小勇伙伴说:我爷爷说了,晓云是个破鞋。
小勇说:云姐要是破鞋,那全天下女人都是破鞋。
小勇做的第五件事:给晓云买兔脑壳,并且表演倒立
现在小勇开始称晓云为“云姐”,并且到后台看她。晓云笑着:又是你这个小鬼,小流氓。叫他去帮忙买一袋兔脑壳。
小勇买的兔脑壳很好吃。
这时小勇伙伴说:云姐,我会倒立。说着就拿了一个。
小勇急了:他这算什么。也倒了一个。似乎倒得不是很好。于是小勇寻思着怎么在云姐面前表现自己。
小勇做的第六件事:给云姐捉鱼,给云姐电黄鳝
他偷了妈妈的毛线针,做成一个装置去小河叉鱼,可是半天都叉不到一条,于是把不远处别人叉的鱼趁人不注意拿了回来。
晚上,他引了长长的一条电线,要去电黄鳝,结果引起一条街都停了电。这时碰到晓云,两个人靠着墙壁,小勇对晓云说:长大了我要娶你。
小勇自己剐黄鳝(也许是泥鳅),动作很熟练。
小勇做的第七件事:台下石子狠狠朝上扔
就是那个镜头:他咬紧牙,拽紧拳头,石头狠狠扔向台上欺负云姐的人。这个镜头感动了我好久好久。
小勇做的第八件事:和云姐喝交杯酒
到云姐那儿玩,一起吃饭,几个姐妹打趣他们是一对,并且鼓动他们喝交杯酒。晓云本来烦了,后来索性喝了下去。
小勇一边圈着胳膊,一边望着云姐,双眼忽闪忽闪的。
小勇做的第九件事:婚礼上给云姐解围
那场婚礼很乱,晓云虽然是新娘,但要承受和侮辱没有什么分别的玩笑和捉弄。她到后面洗衣服,钱老板酒醉再次企图非礼,被小勇一声通报,新郎刘万金赶来,两个男人一场闷揍,婚也没结成。
小勇还做了哪些事呢?
起床晚了,仍然不紧不慢坐在桌旁吃早餐,妈妈说要迟到了,小勇嘴里哼哼:老子天天迟到。
小勇剁辣椒酱,剁着剁着辣椒溅到眼睛里去了,妈妈过来,忙乎开了。外面的晓云看着这一切,知道这样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自己不应该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了。
苏老师去小勇家探查真相,小勇给她看相册,一张一张不厌其烦的解释。
最后,晓云要走了,和小勇作最后的告别,说:你摸摸我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很像?
小勇困惑地说:是夫妻相吗?
晓云上火车,小勇像是要哭了,但是终究没有哭,很失落地走着。一件翠绿色毛衣,一条鲜红的领巾。
正因为小勇是个孩子,对于晓云而言才更加珍贵。在这个充满偏见和肆意伤害的小社会里,没有人像小勇那样对晓云真心实意地关心爱护。这个孩子,以一己之力,衬托出那些虚伪的,怯弱的,猥琐的男人,是多么没有魅力,多么污秽肮脏。
这就触及了这部电影于我而言的主题词:偏见与安慰。
早熟的小勇,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显出一种夺目的光彩,那代表纯洁。
写于今年寒假
今天写的《苹果》影评:http://www.douban.com/review/1255161/